七 農改所欣逢舊友
常聽見說「人貴自立」。怎樣才算自立,必須有明確的解釋,始能獲得真正答案。
他畢業了,也成家了,但是就業問題還懸而未決。當初離校時,校方已和陝西省政府取得協議,凡是陝籍學生,先以實習名義全體分配工作,因此並不着急。現在離校已經過了一個多月,還沒有接到通知,心裏有些焦慮。趁着公公人在西安,特別走訪祝紹周主席。一方面表示對饋贈婚禮的謝意,一方面探聽工作分配的實情,當面將履歷表交付。短短不到一星期,省政府秘書處有公文來,通知往陝西省農業改進所報到。
省農改所所長李國禎,是父親留美時康乃爾大學同學。父親知道後,特別告誡三件事情:第一件是按時到退,第二件是有疑先問,第三件是禮讓舊人。他倒也聽話,一一遵照辦理。到後來離開農改所,無論擔任軍公教任何職務,仍能秉承這三項原則,終身不渝。
李所長在康乃爾時,學校讓學生每人租一塊地種植作物,很多同學種白菜都不能使其包心,獨李所長種植成功。原來是在生長過程中加了點小技巧,先用繩子捆綁,等適當時候再在白菜上壓土塊,使疏散的菜葉被約束一起,引起同學們的讚揚。直等到後來育種成功,美國菜市上才有包心白菜出售。
省政府有民政、財政、建設、教育四廳,社會、衛生兩處,另有省銀行,公安局,農改所等單位。抗戰時期增設兵役處,花紗布管理局。
提起農改所來,好像有緣。一九四一年,抗戰方殷,政府為增加糧食生產,特命農學院同學,深入農村,擔任指導工作。此事由農改所負責,他被聘為名譽指導員,前往長安、臨潼、藍田、鄠縣、盩厔一帶,不畏溽暑,借宿農家,整日奔走,披星戴月,長達四月有餘。其間突發高燒,難以支持,急回自己農莊,由家人延醫診治。那時農村只有中醫,憑望聞問切和把脈來決定病情,然後處方取藥。兩天未能見效,高燒不退,只好改請西醫。當時省立西安醫院院長張逎華,乃公公老友張逎威之弟,特函其兄鼎力相助,方能派遣醫師下鄉出診,經確定為麻疹,始得挽回一命。
我們新家在井上將街,也就是從前的南四府街。省農改所在甜水井街,這兩條街平行,都是南北向。尤其是位置都近乎街的中央,要是走近路不經大街,只須穿冰窖巷,經過陝西高等法院及張鈁住宅門口,便可到達,步行不會超過十分鐘,真是再理想也沒有。第一天持公文前往,辦完報到手續就返回,僅費一個多小時。第二天正式上班,人事管理人員告知所長召見,先在會客室待命。約過半小時,晉見所長,蒙面囑前往西關上班。因為甜水井街的辦公室不敷應用,在西關正街設置另一辦公室,那是農業經濟組的所在。
農業經濟組已有四位職員。其中兩人是西北農學院附設的農業經濟專修科畢業,他在校時原已相識。另外兩人,一是高農,一是高中。他雖到職最晚,但學歷最高,李所長將該組業務交他領導。一個沒有行政經驗的人,一開始就要領導別人,顯然有力不從心之感。幸虧他在學校主持過社團活動,又抱着虛懷若谷的謙讓態度,再加上同學情誼,到也沒有遭遇到棘手問題。這裏也為所長備有小型辦公室。李所長不時前來處理公務,遇員工作業不符要求者,教誨與責備齊至,愛之深故責之切,員工對所長莫不存有敬畏之心。遇某人被所長呼喚,不知有甚麽失誤地方發生,不惟當事人耽驚,其他同仁也為其操心。
一天,李所長甫臨辦公室,即囑工友召他前往。農經組的兩個校友,不知道發生甚麼大事,隨後跟着而來,停在門外竊聽。李所長垂詢農經組最近工作情形,指示未來發展方針,並囑隨時提供建議,遇圖書設備需要增添時儘早簽報。兩人談話聲音不高,歷時又短,退出時幾乎與距門最近竊聽的郭勇夫相撞。郭勇夫是農院同學,又是高陵鄉親,或許特別關心,才有這種舉動,忽略了竊聽本屬不道德的行為。
一個機構的成敗,基層主管關係重要。首長需高瞻遠矚,指出努力方向及預定目標,常是粗略概括的草圖。如何將它具體化,擬出逐步進行的時程,調度適度的人力物力,及時解除執行上的阻礙,都是基層主管的責任。當時農業經濟組以查編農產物價及農民所得兩種指數為主,至若農會的籌設,農貸的興辦,農業示範倉庫的規劃,農業保險的推行,都不是一蹴可成的事。他在農改所待了兩個月零十一天,分別擬出草稿,總算有點成績。
說起來真有點奇怪。七月二十一日他往省農改所報到,到月底恰好十一天,每天支生活津貼法幣一千元。當然比正式員工薪給少的太多。這天下班回家,帶來一生中第一次因工作所得的酬勞,我們商量如何買一可資紀念的東西,留供他日回憶。晚飯後尚和平時一樣,沒有任何朕兆,不料快近午夜,他忽然肚子疼了起來,忍了忍仍未好轉。事出遽變,急的我不知道如何是好,連忙喊醒張漢鼎想辦法。張漢鼎住這裏很久,知道附近有個相熟醫生,立刻約請前來診斷。同時趕往二姐家報信,二姐也匆匆前來。醫生注射二針藥劑,肚疼穩住,約半小時不見再犯,眾人方行告辭。此次出診費及藥資二者,不多不少,恰為一萬一千元。時間不遲不早,剛好領到津貼,錢袋還來不及暖熱,就左手進右手出。多日的辛勞所得,我們費心籌畫欲購的紀念品,都像夢一樣的幻滅了。難道真是這樣的苦命嗎?我不相信,真的不相信。我絕不會福薄,他也不會命淺,這不過是個序幕,是個警告,讓我知道世上的事怎會樣樣如意。
在八月裏工作一個月,領取津貼時他順便到圖書室看看。裏面藏書不多,純粹是有關農業的專業書籍,沒有一本文史小說。管理圖書的人,接談之後才知道是楊感孝,他回家後,就對我說:「嘿,今天在省農改所,遇到一個想不到的人,你猜是誰?」他先作試探再說。
「沒頭沒腦的事,我怎麽會猜得出。」一點線索都沒有,要從那裏猜起。
「不是同學。那人是金陵大學農學院的,和你們家很熟。」他將此點特別強調,故意縮小範圍,讓我容易去猜。
我只知道父親在浙江大學農學院農業經濟系作系主任,並兼研究所所長,也在中央大學農學院講課,至於金陵大學,後來改為南京大學,似乎不曾提過。「我想不起來是那一個,請你直接了當的說,不要浪費時間。」
「那人是楊鐘健的兒子楊感孝。」
提起楊鐘健來,的確和母家關係非比尋常。那時陝西青年在北京大學讀書的人很少,因同鄉兼同學的關係與父親平日接觸較多,成為莫逆。楊鐘健出生在華縣龍潭堡,其父親就是創辦咸林中學的楊松軒。北京大學畢業後,楊鐘健赴德國深造,獲慕尼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,是我國有名的地質專家,和丁中江、翁文灝齊名。父親返里執教,先後擔任小學、中學校長。二人私交極篤,平日書信往來不斷。父親在服務桑梓教育十年以後,再往美國取得康乃爾大學哲學博士,可以說是完全受楊鐘健的影響。
浮白齋主人《雅謔》裏有一笑話,說明朝丹徒靳閣老,其孫得中進士,而子尚無功名。某日特加告誡,勉彼努力。不料其子說:「我爸勝過你爸,我兒子勝過你兒子,有甚麽丟人的。」閣老啞口無言,嗣後再不督導其子課業。靳閣老有姓無名,我查《中國人名大辭典》,姓靳的人不多,在明朝的有丹陽靳貴,弘治三年探花,曾出任英武殿大學士,嘗作師儉堂以示子孫,可能就是其人。我為甚麽要提起這個笑話,因為和我情況相近。我爸爸是留美博士,我三個兒子也是留美博士,獨我沒有博士學位。
「楊感孝在省農改所擔任甚麼工作?」我想有進一步的瞭解,回娘家時有人提到也好回答。
「是在圖書室遇到的,目前負責圖書室全部業務。由於藏書不多,例行事務簡單,有充裕的空餘時間可以自己看書。而且採購新書,可照個人的需要或喜好優先辦理。除所長外,任何書都有先看的特權,真是作學問最好的職位。將來楊感孝職位升遷或離所深造,我實在想接這份工作。」
「想的倒美,工作的指派是所長的職權,那裏由得了你。你想作甚麼就能做甚麼,就去作所長好了。再不然作建設廳長,作省主席,才不會委屈了大才。」我有意揶揄他,殺殺他的空想。
在兩個人的簡單家庭裏面,也都會有少許值得記憶的事。一天下午突然烏雲密佈,傾盆大雨接踵而至,街上行人刹那間不見蹤影。二三十分鐘以後,仍然沒有終止的朕兆。我在欣賞街中雨景之時,忽見流水中有巨量乳白色液體摻雜其間,溯源探究,發現對面巷中賣豆漿的小販,將儲滿大缸裏的豆漿不斷傾倒雨水之中,任其流失。心內感到可惜,和平日相同,便喊彼前來購買一些。誰知因老主顧關係,盛了一滿鍋,算是額外贈送。這下害慘了我們兩個,不喝呢暴殄天物,喝呢肚皮實在無法容納。這種晚間營業的豆漿小販和上午供應豆漿的店鋪不同,必需添加糯米在內,而且挑擔沿街叫賣。那時沒有冷藏設備,當晚不能賣完必會變餿發臭,所以才有這種忍痛拋棄,血本無歸現象。做生意雖會賺錢,也要費心思經營,掌握天時機運,不是人人想成功便能成功。
從小家裏人都說我脾氣不好,將來一定要找個溫柔的人去嫁,如此才不會勃谿時起,惹大人煩心。於是千挑萬選,最後決定是他。誰料這個以個性讓大家欣賞的人,在新婚不到三個月,便發生了一件空前絕後的事。所謂空前當然是以前從未發生過,所謂絕後自然是僅此一回。
有一天晚飯時,我忙的暈頭轉向,使出混身解數,準備好菜飯,喊他來吃時,竟然躺在牀上,一動也不動。我去問話,也不回答一聲,原因何在,不得而知。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類事情,急的眼淚流了出來,也沒有感動這塊頑石。氣的無法可想,他既然不吃飯也不說話,我又何必作賤自己,隨手拿起衣服,打道回娘家而去。
到了娘家,滿腹怨氣不好發泄,強裝笑容,好像一點事都沒有,媽媽以為我從學校回來,急忙叫人為我做飯,還沒有來得及做好,他已接踵而至。我本來想不去理他,又怕惹媽媽擔心,便問:「你來幹甚麽。」
他一見我開口,心上一塊大石頭放下,說:「接你回家呀。我們走吧。」
媽媽讓我們吃過飯再走。我們心裏明白,菜飯都已現成,自己做的不去吃,還要麻煩別人,便婉謝辭去。在路上說些其他的話,一直過了幾十年,我還沒有搞清楚那時究竟為了甚麼。他不提我也不提﹐讓這個不愉快的小事不要在記憶中存在。我非常奇怪,我的壞脾氣那裏去了,為甚麼結婚以後,再沒有出現過。
在日常生活中,難免會發生許多讓人生氣的事情。特別是在難以明確區分何者是對,何者是錯的時候。生氣的最高點是氣死人,三國時文韜武略英姿風發的周瑜,受不了諸葛亮的三氣,壯年隕命。至若因生氣而精神失常者,更大有人在。近代醫學證明,人在發怒時腦部會剌激內分泌,釋出大量激素,直接誘發心室纖維顫動。根據統計得知有百分之二十心源性猝死的個案,在發作前二十四小時內,都是經歷過包括憤怒、挫折、驚駭、悲傷、被遺棄等劇烈心理波動,而生氣是最常見的情緒變化。
周武王有言:「忍之須臾,乃全汝軀。」正是「退一步海闊天空」的同樣哲理。當生氣時不可強行抑壓,而須善加開導,以免悶氣傷身。有人遷怒於物而亂摔東西,有人遷怒於人而讓第三者成出氣筒,都不是好的辦法。遇到生氣怒火高升時,先宜降溫作冷處理,想想事件的前因後果,反躬自問並設身處地。如果一時難以平息,不妨採用細、勻、慢、長的腹式呼吸,或採用吸氣後數一,呼氣後數三的呼吸法,使情緒平靜下來。要知道在氣頭上的所作所為,缺少理智約束,只能壞了大事,並沒有絲毫補益。
他在省農改所必須停留六個月,才有補實的可能,目前工作一天,支津貼一千元,只夠一個人吃飯,別的都談不上。要不是有自己房子住,有家裏支持日常費用,我又有公費挹注,實在無法生活下去。
突然有個機會,社會處需要一個辦事員,雖然是高中資格擔任的工作,但實際支薪數目高出很多,而且在城內辦公,不必冒雨頂風每天往西關正街跑,就這樣離開省農改所,走馬上任。
社會處處長是陳固亭。處裏的工作,以辦理公文為主。他在學校裏沒有修過應用文,對公文程式一點也不懂,甚麼等因奉此,等由准此,等情據此的用語,根本莫名其妙。處裏的老人聽說處長用了一個大學生,也不知道大學生有多大本領,比別人能幹多少,一到差先來個下馬威,分了一部分公文給他,這下子可真難倒了我家的才子。
是迂緩也是迅速,三天的時間熬過,公文一件也沒辦好。不要說是繁雜的,連簡單的都無從下手。或許應了天無絕人之路的那句話,下班時間已過,辦公室的人相率離去,工友程國強來掃地,看見他還沒有走,便說:「劉先生,你已經來處裏三天了。我看你每天比別人來的早,走的晚,怎麽送公文時沒看見有你承辦的。」
「我初到這裏,雖然分有十幾件公文,但不知道該如何着手。同一辦公室的人又都陌生,也不知道該向那一個請教。科長又太忙,不是處長有事詢問,就是審核文稿,有時還又要開會。想和科裏的人研究業務,我也找不出適當時間或適當的人去問。所以公文還放在我的桌上。」
「你是新從學校畢業的吧?從來沒辦過公文,是不是?我在處裏三四十年了,遇到像你一樣的新手也有好幾個。辦公文說難的確很難,說容易倒也容易。你明天先到檔案室調幾份相近似的公文,模仿着做,不久便會熟能生巧,得心應手,沒有困難。」
「檔案室在那裏?調閱公文有甚麼手續,我也一點都不知道。」
「今天下班你不要將公文收起來。等我掃完地,整理好一切東西,幫你先看看。揀最簡單的先 辦幾件,以後再看看法規,心裏有了底,自然不會差的太遠。 辦的不對時,科長在審核過程中,會替你改正或和你面談,那就有機會向科長請教。萬事都是開頭難,等進了門自然就容易了。」
「先謝謝了。老程,明天見。」
他利用晚上時間,到書店買了幾本有關公文程式的書,連夜苦讀,才知道按機關層次有上行、平行、下行的區別,有呈、函、令的不同。如何照錄來文,如何另起爐竈。此外尚有一種最簡便、最容易的方式,就是代電。只要詞能達意,不講格式,偶爾為之,還要先看情況。由收文到發文的過程和手續,總算是有了初步的概念認識。書到用時方恨少,不料今日得知其中奥秘。平日常聽人說紹興師爺,精通刑名、錢穀、文牘等專門技能,獲得主管的信任和依賴,看來並非虛言。匆匆的過了一夜,第二天他提早上班,在辦公室看到工友老程已經在等着,急忙三步拼作二步,連跑帶走的趕了過去。說:「老程,早。多麻煩你了。」
老程取出已經填寫好的調卷單,還另有幾張空白的。說:「這就是調卷單。你先照樣填好來文機關、事由、來文字號和總收文號,請科長在上面加蓋官章,交給我就行了。我會到檔案室給你帶來。那些公文有的存查,有的彙辦,有的須批復,有的須定奪,先從簡單的着手。」
「這些要填寫的資料,到那裏可以找到?」
「你來的時候,分公文給你的人,有沒有給一本承辦簿? 這些資料都在那本簿子裏面。來文機關就是發給處裏公文的機構,事由指的是公文的內容要點。來文字號是來文機關對該項公文所編寫的代字和號碼,通常代字用於區別承辦單位,號碼用於辨別時間先後。只要指出字號,就能根據檔案編號很快找出該項原始公文。總收文號是處裏收到外來公文的連續編號,它可以按時間先後找出來文。這些都是很科學的辦事方法。」老程一面解釋,一面指着桌上的公文讓他看。
「我沒有看到承辦簿。新到的公文沒有辦理,當然沒有可供參考的地方,檔案室也不會保管,看來此路不通。」
「等他們上班了,你去問問原來主辦人員的承辦簿在那裏?拿到手後就照着辦。我還有其他的事情要作,不能久陪,請多原諒。」
老程真是一付熱心腸,樂於助人又不願被人知道。為着避免被別人看到,藉故走開,是豐富的社會經驗所得。可見天下的事,並不一定讀書才算學問,通曉世故人情,更為重要。
他去交代工作的人員那裏,取回前任的承辦簿,一切問題迎刃而解。讓我想到吳趼人在其所著的《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》一書中,說到從前的師爺,當東家下任時,必須繼續辦理報銷及處理善後,同時等待新任的師爺前來洽購禮簿,這是一項專賣,只有一個人要賣,也只有一個人要買。當價錢談不攏時,離職的急着要走,又不甘心廉價出售,你不仁,我也不義,便提筆大改一番,結果鬧出很多笑話。丟官失職,就是壞在師爺手裏。
有了過去的承辦簿,不但可以知道要調閱那些歸檔公文作參考,同時可以知道相似的檔案有多少種不同的處理方法,其依據的法令規章是甚麼。從前充當私塾教師,身邊要有一本《萬事不求人》;現在要吃公務員飯,前任的承辦簿,便是最好的導師,給你解決很多難題。
這時還出了一點小問題。因為在公文稿紙上印有擬辦、批示位置,他以為像填表一樣,直接寫上處理意見就好。等到科長看見,囑咐要在擬辦位置的處理意見上加一個擬字,才不會是主官決定的口吻。這些地方正是紹興師爺施展才華的所在,非個中老手不能窺其奧秘。
這一幕精彩的短劇,直到多年以後,公文制度改革,才消失不存。後來我在學校裏擔任行政工作,他才告訴我。好在我有門裏的師傅,不必向外人請教,對我來說也可說是一件好事。
經過一個多月公文的處理磨煉,雖談不上爐火純青,但也勉強算是應付裕如。新年過後恰好處裏有個科員出缺,於是他由辦事員升作科員。這件調升的事,在處裏引起一陣的騷動。有人認為學歷較高,能力較強,作科長都夠資格,升科員應該是理所當然。有人認為剛到處裏未滿三個月,就先行提升,讓服務有年的老資格者斷絕希望,會對士氣有損。在這議論還沒有平定以前,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。
原來他到社會處工作,是事實所迫,既和志趣有異,又非用其所學。恰好有一天在西京日報頭版上,看到一幅較大的廣告,說明某機關招考統計員一員。就廣告的篇幅大小來看,這個機關非同小可,竟然有氣魄刊登大廣告。就所要求條件來看,這個機關意在羅致真才實學的人,不然托人介紹或函請學校推薦,豈不省事省時省錢。他想自己曾修過應用統計和高等統計,何不前往一試,看看自己本領在社會上的客觀評價如何。主意既定,便前往指定地點報名,完成所有手續後,接到一份應試須知,原來就在最近的星期六上午考試。考試科目有三種,除統計外,尚有國文和三民主義,國文裏面注明包括公文處理。這幾種科目,除統計一科須加溫習,作到「臨陣磨槍,不快也光」的要求;其餘兩科沒有時間準備,也不知道應如何準備,好在並非志在必得,能考取則變換工作,不能考取也不至失業,既無得失之心,心理上一點壓力也沒有。
一九四七年三月十五日,星期六,是個晴朗的好天氣。他一早便到指定考試地點東大街西北大旅社報到。當到達旅社大門口時,發現有衛兵站崗,才知道並不是一般旅館而是軍事機關。但門口沒有機關名稱的牌子,不知道究竟是甚麽單位,既來之則安之,出示應考須知後由衛兵放行,進入試場。距八點規定尚差十分鐘,兩個空軍軍官帶着試題試卷來到考場。先宣佈考試有關規定及注意事項,準時開始,三份試題試卷同時發給,作完一份繼作另一份。需要飲水或去廁所,都有人員伴同,時間充分利用,這是空軍守時的優良傳統,給人以與眾不同的感覺。
因為是招考統計員,自然是先就統計一科作答。試題非常簡單,僅學過應用統計部分,已足應付,高等統計毫未涉及。不到一個小時全部答完。國文及三民主義反較困難,幸喜對公文稍有經驗,才得勉強應付,未交白卷。三民主義偏重憲法部分,以民權主義內容為重,兼及民生主義。昔日曾讀周佛海《三民主義之理論的體系》,蔣總統《中國之命運》,目前正好排上用場。這次應考的人不多,只有七個。可能由於錄取名額僅限一名,有人不願嘗試;也許時間過促,準備不及。更可能是當時統計業務尚欠普及,一般學校講授者少,心餘力絀所致。
考試結果並不放榜,採取個別通知方式。由於應試者有限,考卷不多,核閱也快,三月十九日就接到錄取通知,促三日內前往報到。這時他才知道用人機關是空軍第三軍區司令部的統計室。
事已至此,如同箭在弦上,不得不發。他第二天到辦公室整理自己的東西,說出即將辭職的決定。多日來的騷動立刻平定,轉變成另一話題。有人因喪失新友而婉惜;有人認為有晉升機會而高興。但是只有一個科員缺,能升的也只有一個人,失望的多,又將形成另一戰爭,可能破壞私交,莫逆變成仇敵。社會上如果將名利得失放在第一位,要想有太平日子過,實在不可能。目前他避開被攻擊的目標,置身事外,也就只好隔山觀虎鬭,誰勝誰敗,都不過是那麽一回事,與自己扯不上關係。
二十一日往空軍第三軍區司令部報到,由現階中校三級統計主任劉林接見。告訴他即日前來工作,不必等待總司令部的人事命令。同時介紹另一統計員田自昭,現階同上尉一級。其餘尚有同准尉一級繪圖員宋之璉;文書員劉子文,現階和宋之璉一樣。辦公室業務尚未進入常軌,人員不足,調用的機械士和文書士都歸統計員管轄。那時空軍設有五個軍區,第三軍區司令劉國運,副司令龔潁澄,參謀長羅英德。其餘四個軍區分別由張廷孟,毛瀛初,羅機和晏玉琮出任。總司令周至柔,副總司令有二,一為毛邦初,一為王叔銘。王尚兼參謀長。
當時空軍分官、佐、屬三類。軍官係空軍官校出身,包括飛行、領航、偵察及轟炸四種。軍佐指機械、通信、氣象、軍醫、補給及財務。軍屬則包括秘書、翻譯、軍法、統計、政工、電務、總務及文書。軍官分將、校、尉三等,每等再分上、中、少三階。軍佐與軍官相對應,分監、正、佐三等,每等再分三階。軍屬也叫軍用文官,仿照軍官等階劃分,其上添加同字。三種不同身份,採用不同稱謂,倒也涇渭分明,不慮發生混淆。
至於支薪方面,則採三級制。例如同是少尉,支薪最高的是一級,其次是二級,最低的是三級。通常支三級薪的也叫支本級薪,意思是支薪的基準。大致來說,是將中尉三級和少尉三級之間的薪給差異,再劃分為三個等差,使深資少尉不能晉任中尉前,待遇上不會相差過遠。那時空軍的薪給比海軍要高一階,比陸軍要高二階。也就是說空軍的中尉三級領取和陸軍少校或海軍上尉相同的本俸。若是中尉一級則近乎陸軍的中校或海軍的少校者。
為甚麼會發生這樣分歧的現象,據說空軍在創立時,對總司令一職的官階,比照陸海軍擬為上將。經軍政部呈報軍事委員會核定時,以當時空軍機少人寡,由上將總司令率領,難免有誇張之嫌,便將上字改為少字而發回。於是循次逐一降兩階,但薪給照舊,才有這樣結果。
一進空軍,他此生命運隨之大有改變,後事如何?將隨時序逐步再作陳述。至於對別人的影響也不會沒有,可以一提的有二件事。
一件是協助同學就業。由於他在司令部工作表現良好,各部門對他都有深刻印象。三軍區管轄空軍第十一大隊,和第一大隊之第九中隊。另有第三通信大隊,第三氣象大隊,第三供應處,和十幾個機場之基勤大隊。空軍第十一大隊統計員錢猛,主要工作是為大隊長高品芳作秘書,處理公文。特別到司令部請他推薦人選,恰好張蘊田即將畢業,不費周折,立即任用。依照同一官階,被任為同空軍少尉,支三級薪。其後田自昭調差南京,空缺需人遞補,又介紹吳含曼,員恩慶,李穠等人備選。彼等個人資料及體格檢查報告呈報總司令部,後因有遷往漢中之議,暫緩進用新人,未能成功。
另一件事是協助校友搭乘軍機復員。當時由西安往南京、上海、北平的人,乘火車到以上各地,不僅行期難定,購票不易;而且耗時過久,費錢尤多。最好的辦法是改搭飛機。但西安只有中央及中國兩航空公司班機,隔日各僅一班次,載量有限,預售票多在一個月以後,緩不濟急,西北農學院師長同學多來請他設法搭乘軍機,由余澄衷開始,陸續不斷。王志鵠老師眷口較多,幸與龔穎澄係江蘇崇明同鄉,由副司令批准,全家順利成行。
統計是一種離不開數字的工作,我一見數字就頭大,這也不知道是不是由於數學不好的原因或結果。一天晚飯後閒聊,我問他:「你整天和數字打交道,心裏煩不煩?」
「數字是非常有趣的,怎麽會煩呢?」他一臉鄭重其事的回答着
「我也許沒有數學細胞,只覺得枯燥無味,那裏會產生樂趣。」
「小學算術裏的應用題,像植樹、追及、時鐘、年齡、流水……」
我打斷他的話:「別提啦!煩都煩死人。我真不明白那些雞兔同籠,和尚饅頭,還有甚麼無秤分酒、隔牆算錢,在實際生活中有甚麼用處?全都是整人的事情,誰要學它。」
「也不儘然,應用問題本來就是數學的實用,說明它並不是空洞理論。經過這些頭腦訓練,才能進一步研究機率論,測知任何事情發生可能性的大小。而機率論又是統計的基礎,你能說毫無用處嗎?」
「誰會相信老兄的高論?還是免談為上。」我真的一點也不想聽。
「我國數字和世界通用之阿拉伯數字不同,分段亦異。國人由個位起,依次遞增。徐岳《數術記遺》列舉循序而增者為個、十、百、千、萬、億、兆、京、垓、秭、壤、溝、澗、正、載、極。 循序而減,則為成、分、釐、毫、絲、忽、微、纖、沙、塵、埃、渺、漠。阿拉伯數字每三位一分,個十百以上為千,千個千為百萬,千個百萬為十億。我國為四位一分,個十百千以上為萬,萬萬為垓。抗戰期間,費用日增,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,時任國民參政員,建議政府採用徐岳「中數之法」,亦即改逢十進位為逢萬進位。將往日之個十百千萬億兆,變成個十百千萬,萬萬為億,萬億為兆。分段讀數,更較方便。一兆究竟是多少?聽起來不大,試拿紙幣加以說明。假定一千元一張之紙幣,一百張一捆,一捆高一公分,則有十萬元。一公尺折合一百公分,為一千萬。一百億高一千公尺,一千公尺是一公里。一兆豈不是一百公里,能不駭人聽聞。人們常說佛法無邊,孫猴子逃不出如來佛手掌心。佛經《俱舍論》說:『由個位起,迄第四十一位為阿僧企耶』,該數較極之十五位相去更遠,若將極與之相比,應為小巫見大巫。」他換個簡單的事情,再說:「人生百年,年有三百六十五天,每天二十四小時,每小時六十分,每分六十秒。也不過三十一億五千三百六十萬秒而已。即就是用當年十位一進之下數法計算,該數為31、5360、0000。尚不到舊法之溝位,遑論阿僧企耶。」
他看我不願意聽,故意提出問題來問:「好吧。我來問你,現在用的數字,是那個國家發明創造的?試說說看。」
「拿這樣浮淺的問題,來問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,你不覺得有點過分嗎?」
「一點也不過分。等你說出答案,再下決斷也不算遲。」
「就國人來說,現在用的數字有兩種,一種是我國昔日普遍採用,現在日益式微的中國數字,多用在商家記賬,或者叫作商碼,純粹以中國人及往昔屬國為範圍。」我看過媽媽的賬簿,對商碼稍有印象,不覺衝口而出。「一種是世界通用,也就是科學書籍上共用的阿拉伯數字。閣下請判斷有沒有錯?」
「當然不會錯。我再問你,阿拉伯數字是那個國家創始的?」
「這還用得問。阿拉伯數字不是阿拉伯創始,難道會是中國不成?不必浪費唇舌,空耗時間。」
「這是一般習慣性的想法,實則不然。」他顯出不同意的神態,面露笑容。
我看到不懷好意的嘴臉,由不得心中不服。說:「阿拉伯數字不是阿拉伯人創始的。請問是那一個國家?」
「它是世界文明古國之一的印度。說起來也可算作是象形文字,由角的多少表示數,譬如一有一個角。二有兩個角。三有三個角。依次類推,四個角是四,五個角是五。」
「我知道了,沒有角是0,1、2、3 很簡單,5 也容易,6 和 8 須變成方形才可以,4 塗掉一些不必要的部分。但是七個角的7,九個角的9,怎麽寫不出來?」
「這需要有些變化。現在的7和9兩個數字,全是簡化的結果,它原始形狀應該比較複雜。我把它一一寫出來,請你不妨數數看有沒有錯?」
常聽見說「人貴自立」。怎樣才算自立,必須有明確的解釋,始能獲得真正答案。
他畢業了,也成家了,但是就業問題還懸而未決。當初離校時,校方已和陝西省政府取得協議,凡是陝籍學生,先以實習名義全體分配工作,因此並不着急。現在離校已經過了一個多月,還沒有接到通知,心裏有些焦慮。趁着公公人在西安,特別走訪祝紹周主席。一方面表示對饋贈婚禮的謝意,一方面探聽工作分配的實情,當面將履歷表交付。短短不到一星期,省政府秘書處有公文來,通知往陝西省農業改進所報到。
省農改所所長李國禎,是父親留美時康乃爾大學同學。父親知道後,特別告誡三件事情:第一件是按時到退,第二件是有疑先問,第三件是禮讓舊人。他倒也聽話,一一遵照辦理。到後來離開農改所,無論擔任軍公教任何職務,仍能秉承這三項原則,終身不渝。
李所長在康乃爾時,學校讓學生每人租一塊地種植作物,很多同學種白菜都不能使其包心,獨李所長種植成功。原來是在生長過程中加了點小技巧,先用繩子捆綁,等適當時候再在白菜上壓土塊,使疏散的菜葉被約束一起,引起同學們的讚揚。直等到後來育種成功,美國菜市上才有包心白菜出售。
省政府有民政、財政、建設、教育四廳,社會、衛生兩處,另有省銀行,公安局,農改所等單位。抗戰時期增設兵役處,花紗布管理局。
提起農改所來,好像有緣。一九四一年,抗戰方殷,政府為增加糧食生產,特命農學院同學,深入農村,擔任指導工作。此事由農改所負責,他被聘為名譽指導員,前往長安、臨潼、藍田、鄠縣、盩厔一帶,不畏溽暑,借宿農家,整日奔走,披星戴月,長達四月有餘。其間突發高燒,難以支持,急回自己農莊,由家人延醫診治。那時農村只有中醫,憑望聞問切和把脈來決定病情,然後處方取藥。兩天未能見效,高燒不退,只好改請西醫。當時省立西安醫院院長張逎華,乃公公老友張逎威之弟,特函其兄鼎力相助,方能派遣醫師下鄉出診,經確定為麻疹,始得挽回一命。
我們新家在井上將街,也就是從前的南四府街。省農改所在甜水井街,這兩條街平行,都是南北向。尤其是位置都近乎街的中央,要是走近路不經大街,只須穿冰窖巷,經過陝西高等法院及張鈁住宅門口,便可到達,步行不會超過十分鐘,真是再理想也沒有。第一天持公文前往,辦完報到手續就返回,僅費一個多小時。第二天正式上班,人事管理人員告知所長召見,先在會客室待命。約過半小時,晉見所長,蒙面囑前往西關上班。因為甜水井街的辦公室不敷應用,在西關正街設置另一辦公室,那是農業經濟組的所在。
農業經濟組已有四位職員。其中兩人是西北農學院附設的農業經濟專修科畢業,他在校時原已相識。另外兩人,一是高農,一是高中。他雖到職最晚,但學歷最高,李所長將該組業務交他領導。一個沒有行政經驗的人,一開始就要領導別人,顯然有力不從心之感。幸虧他在學校主持過社團活動,又抱着虛懷若谷的謙讓態度,再加上同學情誼,到也沒有遭遇到棘手問題。這裏也為所長備有小型辦公室。李所長不時前來處理公務,遇員工作業不符要求者,教誨與責備齊至,愛之深故責之切,員工對所長莫不存有敬畏之心。遇某人被所長呼喚,不知有甚麽失誤地方發生,不惟當事人耽驚,其他同仁也為其操心。
一天,李所長甫臨辦公室,即囑工友召他前往。農經組的兩個校友,不知道發生甚麼大事,隨後跟着而來,停在門外竊聽。李所長垂詢農經組最近工作情形,指示未來發展方針,並囑隨時提供建議,遇圖書設備需要增添時儘早簽報。兩人談話聲音不高,歷時又短,退出時幾乎與距門最近竊聽的郭勇夫相撞。郭勇夫是農院同學,又是高陵鄉親,或許特別關心,才有這種舉動,忽略了竊聽本屬不道德的行為。
一個機構的成敗,基層主管關係重要。首長需高瞻遠矚,指出努力方向及預定目標,常是粗略概括的草圖。如何將它具體化,擬出逐步進行的時程,調度適度的人力物力,及時解除執行上的阻礙,都是基層主管的責任。當時農業經濟組以查編農產物價及農民所得兩種指數為主,至若農會的籌設,農貸的興辦,農業示範倉庫的規劃,農業保險的推行,都不是一蹴可成的事。他在農改所待了兩個月零十一天,分別擬出草稿,總算有點成績。
說起來真有點奇怪。七月二十一日他往省農改所報到,到月底恰好十一天,每天支生活津貼法幣一千元。當然比正式員工薪給少的太多。這天下班回家,帶來一生中第一次因工作所得的酬勞,我們商量如何買一可資紀念的東西,留供他日回憶。晚飯後尚和平時一樣,沒有任何朕兆,不料快近午夜,他忽然肚子疼了起來,忍了忍仍未好轉。事出遽變,急的我不知道如何是好,連忙喊醒張漢鼎想辦法。張漢鼎住這裏很久,知道附近有個相熟醫生,立刻約請前來診斷。同時趕往二姐家報信,二姐也匆匆前來。醫生注射二針藥劑,肚疼穩住,約半小時不見再犯,眾人方行告辭。此次出診費及藥資二者,不多不少,恰為一萬一千元。時間不遲不早,剛好領到津貼,錢袋還來不及暖熱,就左手進右手出。多日的辛勞所得,我們費心籌畫欲購的紀念品,都像夢一樣的幻滅了。難道真是這樣的苦命嗎?我不相信,真的不相信。我絕不會福薄,他也不會命淺,這不過是個序幕,是個警告,讓我知道世上的事怎會樣樣如意。
在八月裏工作一個月,領取津貼時他順便到圖書室看看。裏面藏書不多,純粹是有關農業的專業書籍,沒有一本文史小說。管理圖書的人,接談之後才知道是楊感孝,他回家後,就對我說:「嘿,今天在省農改所,遇到一個想不到的人,你猜是誰?」他先作試探再說。
「沒頭沒腦的事,我怎麽會猜得出。」一點線索都沒有,要從那裏猜起。
「不是同學。那人是金陵大學農學院的,和你們家很熟。」他將此點特別強調,故意縮小範圍,讓我容易去猜。
我只知道父親在浙江大學農學院農業經濟系作系主任,並兼研究所所長,也在中央大學農學院講課,至於金陵大學,後來改為南京大學,似乎不曾提過。「我想不起來是那一個,請你直接了當的說,不要浪費時間。」
「那人是楊鐘健的兒子楊感孝。」
提起楊鐘健來,的確和母家關係非比尋常。那時陝西青年在北京大學讀書的人很少,因同鄉兼同學的關係與父親平日接觸較多,成為莫逆。楊鐘健出生在華縣龍潭堡,其父親就是創辦咸林中學的楊松軒。北京大學畢業後,楊鐘健赴德國深造,獲慕尼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,是我國有名的地質專家,和丁中江、翁文灝齊名。父親返里執教,先後擔任小學、中學校長。二人私交極篤,平日書信往來不斷。父親在服務桑梓教育十年以後,再往美國取得康乃爾大學哲學博士,可以說是完全受楊鐘健的影響。
浮白齋主人《雅謔》裏有一笑話,說明朝丹徒靳閣老,其孫得中進士,而子尚無功名。某日特加告誡,勉彼努力。不料其子說:「我爸勝過你爸,我兒子勝過你兒子,有甚麽丟人的。」閣老啞口無言,嗣後再不督導其子課業。靳閣老有姓無名,我查《中國人名大辭典》,姓靳的人不多,在明朝的有丹陽靳貴,弘治三年探花,曾出任英武殿大學士,嘗作師儉堂以示子孫,可能就是其人。我為甚麽要提起這個笑話,因為和我情況相近。我爸爸是留美博士,我三個兒子也是留美博士,獨我沒有博士學位。
「楊感孝在省農改所擔任甚麼工作?」我想有進一步的瞭解,回娘家時有人提到也好回答。
「是在圖書室遇到的,目前負責圖書室全部業務。由於藏書不多,例行事務簡單,有充裕的空餘時間可以自己看書。而且採購新書,可照個人的需要或喜好優先辦理。除所長外,任何書都有先看的特權,真是作學問最好的職位。將來楊感孝職位升遷或離所深造,我實在想接這份工作。」
「想的倒美,工作的指派是所長的職權,那裏由得了你。你想作甚麼就能做甚麼,就去作所長好了。再不然作建設廳長,作省主席,才不會委屈了大才。」我有意揶揄他,殺殺他的空想。
在兩個人的簡單家庭裏面,也都會有少許值得記憶的事。一天下午突然烏雲密佈,傾盆大雨接踵而至,街上行人刹那間不見蹤影。二三十分鐘以後,仍然沒有終止的朕兆。我在欣賞街中雨景之時,忽見流水中有巨量乳白色液體摻雜其間,溯源探究,發現對面巷中賣豆漿的小販,將儲滿大缸裏的豆漿不斷傾倒雨水之中,任其流失。心內感到可惜,和平日相同,便喊彼前來購買一些。誰知因老主顧關係,盛了一滿鍋,算是額外贈送。這下害慘了我們兩個,不喝呢暴殄天物,喝呢肚皮實在無法容納。這種晚間營業的豆漿小販和上午供應豆漿的店鋪不同,必需添加糯米在內,而且挑擔沿街叫賣。那時沒有冷藏設備,當晚不能賣完必會變餿發臭,所以才有這種忍痛拋棄,血本無歸現象。做生意雖會賺錢,也要費心思經營,掌握天時機運,不是人人想成功便能成功。
從小家裏人都說我脾氣不好,將來一定要找個溫柔的人去嫁,如此才不會勃谿時起,惹大人煩心。於是千挑萬選,最後決定是他。誰料這個以個性讓大家欣賞的人,在新婚不到三個月,便發生了一件空前絕後的事。所謂空前當然是以前從未發生過,所謂絕後自然是僅此一回。
有一天晚飯時,我忙的暈頭轉向,使出混身解數,準備好菜飯,喊他來吃時,竟然躺在牀上,一動也不動。我去問話,也不回答一聲,原因何在,不得而知。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類事情,急的眼淚流了出來,也沒有感動這塊頑石。氣的無法可想,他既然不吃飯也不說話,我又何必作賤自己,隨手拿起衣服,打道回娘家而去。
到了娘家,滿腹怨氣不好發泄,強裝笑容,好像一點事都沒有,媽媽以為我從學校回來,急忙叫人為我做飯,還沒有來得及做好,他已接踵而至。我本來想不去理他,又怕惹媽媽擔心,便問:「你來幹甚麽。」
他一見我開口,心上一塊大石頭放下,說:「接你回家呀。我們走吧。」
媽媽讓我們吃過飯再走。我們心裏明白,菜飯都已現成,自己做的不去吃,還要麻煩別人,便婉謝辭去。在路上說些其他的話,一直過了幾十年,我還沒有搞清楚那時究竟為了甚麼。他不提我也不提﹐讓這個不愉快的小事不要在記憶中存在。我非常奇怪,我的壞脾氣那裏去了,為甚麼結婚以後,再沒有出現過。
在日常生活中,難免會發生許多讓人生氣的事情。特別是在難以明確區分何者是對,何者是錯的時候。生氣的最高點是氣死人,三國時文韜武略英姿風發的周瑜,受不了諸葛亮的三氣,壯年隕命。至若因生氣而精神失常者,更大有人在。近代醫學證明,人在發怒時腦部會剌激內分泌,釋出大量激素,直接誘發心室纖維顫動。根據統計得知有百分之二十心源性猝死的個案,在發作前二十四小時內,都是經歷過包括憤怒、挫折、驚駭、悲傷、被遺棄等劇烈心理波動,而生氣是最常見的情緒變化。
周武王有言:「忍之須臾,乃全汝軀。」正是「退一步海闊天空」的同樣哲理。當生氣時不可強行抑壓,而須善加開導,以免悶氣傷身。有人遷怒於物而亂摔東西,有人遷怒於人而讓第三者成出氣筒,都不是好的辦法。遇到生氣怒火高升時,先宜降溫作冷處理,想想事件的前因後果,反躬自問並設身處地。如果一時難以平息,不妨採用細、勻、慢、長的腹式呼吸,或採用吸氣後數一,呼氣後數三的呼吸法,使情緒平靜下來。要知道在氣頭上的所作所為,缺少理智約束,只能壞了大事,並沒有絲毫補益。
他在省農改所必須停留六個月,才有補實的可能,目前工作一天,支津貼一千元,只夠一個人吃飯,別的都談不上。要不是有自己房子住,有家裏支持日常費用,我又有公費挹注,實在無法生活下去。
突然有個機會,社會處需要一個辦事員,雖然是高中資格擔任的工作,但實際支薪數目高出很多,而且在城內辦公,不必冒雨頂風每天往西關正街跑,就這樣離開省農改所,走馬上任。
社會處處長是陳固亭。處裏的工作,以辦理公文為主。他在學校裏沒有修過應用文,對公文程式一點也不懂,甚麼等因奉此,等由准此,等情據此的用語,根本莫名其妙。處裏的老人聽說處長用了一個大學生,也不知道大學生有多大本領,比別人能幹多少,一到差先來個下馬威,分了一部分公文給他,這下子可真難倒了我家的才子。
是迂緩也是迅速,三天的時間熬過,公文一件也沒辦好。不要說是繁雜的,連簡單的都無從下手。或許應了天無絕人之路的那句話,下班時間已過,辦公室的人相率離去,工友程國強來掃地,看見他還沒有走,便說:「劉先生,你已經來處裏三天了。我看你每天比別人來的早,走的晚,怎麽送公文時沒看見有你承辦的。」
「我初到這裏,雖然分有十幾件公文,但不知道該如何着手。同一辦公室的人又都陌生,也不知道該向那一個請教。科長又太忙,不是處長有事詢問,就是審核文稿,有時還又要開會。想和科裏的人研究業務,我也找不出適當時間或適當的人去問。所以公文還放在我的桌上。」
「你是新從學校畢業的吧?從來沒辦過公文,是不是?我在處裏三四十年了,遇到像你一樣的新手也有好幾個。辦公文說難的確很難,說容易倒也容易。你明天先到檔案室調幾份相近似的公文,模仿着做,不久便會熟能生巧,得心應手,沒有困難。」
「檔案室在那裏?調閱公文有甚麼手續,我也一點都不知道。」
「今天下班你不要將公文收起來。等我掃完地,整理好一切東西,幫你先看看。揀最簡單的先 辦幾件,以後再看看法規,心裏有了底,自然不會差的太遠。 辦的不對時,科長在審核過程中,會替你改正或和你面談,那就有機會向科長請教。萬事都是開頭難,等進了門自然就容易了。」
「先謝謝了。老程,明天見。」
他利用晚上時間,到書店買了幾本有關公文程式的書,連夜苦讀,才知道按機關層次有上行、平行、下行的區別,有呈、函、令的不同。如何照錄來文,如何另起爐竈。此外尚有一種最簡便、最容易的方式,就是代電。只要詞能達意,不講格式,偶爾為之,還要先看情況。由收文到發文的過程和手續,總算是有了初步的概念認識。書到用時方恨少,不料今日得知其中奥秘。平日常聽人說紹興師爺,精通刑名、錢穀、文牘等專門技能,獲得主管的信任和依賴,看來並非虛言。匆匆的過了一夜,第二天他提早上班,在辦公室看到工友老程已經在等着,急忙三步拼作二步,連跑帶走的趕了過去。說:「老程,早。多麻煩你了。」
老程取出已經填寫好的調卷單,還另有幾張空白的。說:「這就是調卷單。你先照樣填好來文機關、事由、來文字號和總收文號,請科長在上面加蓋官章,交給我就行了。我會到檔案室給你帶來。那些公文有的存查,有的彙辦,有的須批復,有的須定奪,先從簡單的着手。」
「這些要填寫的資料,到那裏可以找到?」
「你來的時候,分公文給你的人,有沒有給一本承辦簿? 這些資料都在那本簿子裏面。來文機關就是發給處裏公文的機構,事由指的是公文的內容要點。來文字號是來文機關對該項公文所編寫的代字和號碼,通常代字用於區別承辦單位,號碼用於辨別時間先後。只要指出字號,就能根據檔案編號很快找出該項原始公文。總收文號是處裏收到外來公文的連續編號,它可以按時間先後找出來文。這些都是很科學的辦事方法。」老程一面解釋,一面指着桌上的公文讓他看。
「我沒有看到承辦簿。新到的公文沒有辦理,當然沒有可供參考的地方,檔案室也不會保管,看來此路不通。」
「等他們上班了,你去問問原來主辦人員的承辦簿在那裏?拿到手後就照着辦。我還有其他的事情要作,不能久陪,請多原諒。」
老程真是一付熱心腸,樂於助人又不願被人知道。為着避免被別人看到,藉故走開,是豐富的社會經驗所得。可見天下的事,並不一定讀書才算學問,通曉世故人情,更為重要。
他去交代工作的人員那裏,取回前任的承辦簿,一切問題迎刃而解。讓我想到吳趼人在其所著的《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》一書中,說到從前的師爺,當東家下任時,必須繼續辦理報銷及處理善後,同時等待新任的師爺前來洽購禮簿,這是一項專賣,只有一個人要賣,也只有一個人要買。當價錢談不攏時,離職的急着要走,又不甘心廉價出售,你不仁,我也不義,便提筆大改一番,結果鬧出很多笑話。丟官失職,就是壞在師爺手裏。
有了過去的承辦簿,不但可以知道要調閱那些歸檔公文作參考,同時可以知道相似的檔案有多少種不同的處理方法,其依據的法令規章是甚麼。從前充當私塾教師,身邊要有一本《萬事不求人》;現在要吃公務員飯,前任的承辦簿,便是最好的導師,給你解決很多難題。
這時還出了一點小問題。因為在公文稿紙上印有擬辦、批示位置,他以為像填表一樣,直接寫上處理意見就好。等到科長看見,囑咐要在擬辦位置的處理意見上加一個擬字,才不會是主官決定的口吻。這些地方正是紹興師爺施展才華的所在,非個中老手不能窺其奧秘。
這一幕精彩的短劇,直到多年以後,公文制度改革,才消失不存。後來我在學校裏擔任行政工作,他才告訴我。好在我有門裏的師傅,不必向外人請教,對我來說也可說是一件好事。
經過一個多月公文的處理磨煉,雖談不上爐火純青,但也勉強算是應付裕如。新年過後恰好處裏有個科員出缺,於是他由辦事員升作科員。這件調升的事,在處裏引起一陣的騷動。有人認為學歷較高,能力較強,作科長都夠資格,升科員應該是理所當然。有人認為剛到處裏未滿三個月,就先行提升,讓服務有年的老資格者斷絕希望,會對士氣有損。在這議論還沒有平定以前,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。
原來他到社會處工作,是事實所迫,既和志趣有異,又非用其所學。恰好有一天在西京日報頭版上,看到一幅較大的廣告,說明某機關招考統計員一員。就廣告的篇幅大小來看,這個機關非同小可,竟然有氣魄刊登大廣告。就所要求條件來看,這個機關意在羅致真才實學的人,不然托人介紹或函請學校推薦,豈不省事省時省錢。他想自己曾修過應用統計和高等統計,何不前往一試,看看自己本領在社會上的客觀評價如何。主意既定,便前往指定地點報名,完成所有手續後,接到一份應試須知,原來就在最近的星期六上午考試。考試科目有三種,除統計外,尚有國文和三民主義,國文裏面注明包括公文處理。這幾種科目,除統計一科須加溫習,作到「臨陣磨槍,不快也光」的要求;其餘兩科沒有時間準備,也不知道應如何準備,好在並非志在必得,能考取則變換工作,不能考取也不至失業,既無得失之心,心理上一點壓力也沒有。
一九四七年三月十五日,星期六,是個晴朗的好天氣。他一早便到指定考試地點東大街西北大旅社報到。當到達旅社大門口時,發現有衛兵站崗,才知道並不是一般旅館而是軍事機關。但門口沒有機關名稱的牌子,不知道究竟是甚麽單位,既來之則安之,出示應考須知後由衛兵放行,進入試場。距八點規定尚差十分鐘,兩個空軍軍官帶着試題試卷來到考場。先宣佈考試有關規定及注意事項,準時開始,三份試題試卷同時發給,作完一份繼作另一份。需要飲水或去廁所,都有人員伴同,時間充分利用,這是空軍守時的優良傳統,給人以與眾不同的感覺。
因為是招考統計員,自然是先就統計一科作答。試題非常簡單,僅學過應用統計部分,已足應付,高等統計毫未涉及。不到一個小時全部答完。國文及三民主義反較困難,幸喜對公文稍有經驗,才得勉強應付,未交白卷。三民主義偏重憲法部分,以民權主義內容為重,兼及民生主義。昔日曾讀周佛海《三民主義之理論的體系》,蔣總統《中國之命運》,目前正好排上用場。這次應考的人不多,只有七個。可能由於錄取名額僅限一名,有人不願嘗試;也許時間過促,準備不及。更可能是當時統計業務尚欠普及,一般學校講授者少,心餘力絀所致。
考試結果並不放榜,採取個別通知方式。由於應試者有限,考卷不多,核閱也快,三月十九日就接到錄取通知,促三日內前往報到。這時他才知道用人機關是空軍第三軍區司令部的統計室。
事已至此,如同箭在弦上,不得不發。他第二天到辦公室整理自己的東西,說出即將辭職的決定。多日來的騷動立刻平定,轉變成另一話題。有人因喪失新友而婉惜;有人認為有晉升機會而高興。但是只有一個科員缺,能升的也只有一個人,失望的多,又將形成另一戰爭,可能破壞私交,莫逆變成仇敵。社會上如果將名利得失放在第一位,要想有太平日子過,實在不可能。目前他避開被攻擊的目標,置身事外,也就只好隔山觀虎鬭,誰勝誰敗,都不過是那麽一回事,與自己扯不上關係。
二十一日往空軍第三軍區司令部報到,由現階中校三級統計主任劉林接見。告訴他即日前來工作,不必等待總司令部的人事命令。同時介紹另一統計員田自昭,現階同上尉一級。其餘尚有同准尉一級繪圖員宋之璉;文書員劉子文,現階和宋之璉一樣。辦公室業務尚未進入常軌,人員不足,調用的機械士和文書士都歸統計員管轄。那時空軍設有五個軍區,第三軍區司令劉國運,副司令龔潁澄,參謀長羅英德。其餘四個軍區分別由張廷孟,毛瀛初,羅機和晏玉琮出任。總司令周至柔,副總司令有二,一為毛邦初,一為王叔銘。王尚兼參謀長。
當時空軍分官、佐、屬三類。軍官係空軍官校出身,包括飛行、領航、偵察及轟炸四種。軍佐指機械、通信、氣象、軍醫、補給及財務。軍屬則包括秘書、翻譯、軍法、統計、政工、電務、總務及文書。軍官分將、校、尉三等,每等再分上、中、少三階。軍佐與軍官相對應,分監、正、佐三等,每等再分三階。軍屬也叫軍用文官,仿照軍官等階劃分,其上添加同字。三種不同身份,採用不同稱謂,倒也涇渭分明,不慮發生混淆。
至於支薪方面,則採三級制。例如同是少尉,支薪最高的是一級,其次是二級,最低的是三級。通常支三級薪的也叫支本級薪,意思是支薪的基準。大致來說,是將中尉三級和少尉三級之間的薪給差異,再劃分為三個等差,使深資少尉不能晉任中尉前,待遇上不會相差過遠。那時空軍的薪給比海軍要高一階,比陸軍要高二階。也就是說空軍的中尉三級領取和陸軍少校或海軍上尉相同的本俸。若是中尉一級則近乎陸軍的中校或海軍的少校者。
為甚麼會發生這樣分歧的現象,據說空軍在創立時,對總司令一職的官階,比照陸海軍擬為上將。經軍政部呈報軍事委員會核定時,以當時空軍機少人寡,由上將總司令率領,難免有誇張之嫌,便將上字改為少字而發回。於是循次逐一降兩階,但薪給照舊,才有這樣結果。
一進空軍,他此生命運隨之大有改變,後事如何?將隨時序逐步再作陳述。至於對別人的影響也不會沒有,可以一提的有二件事。
一件是協助同學就業。由於他在司令部工作表現良好,各部門對他都有深刻印象。三軍區管轄空軍第十一大隊,和第一大隊之第九中隊。另有第三通信大隊,第三氣象大隊,第三供應處,和十幾個機場之基勤大隊。空軍第十一大隊統計員錢猛,主要工作是為大隊長高品芳作秘書,處理公文。特別到司令部請他推薦人選,恰好張蘊田即將畢業,不費周折,立即任用。依照同一官階,被任為同空軍少尉,支三級薪。其後田自昭調差南京,空缺需人遞補,又介紹吳含曼,員恩慶,李穠等人備選。彼等個人資料及體格檢查報告呈報總司令部,後因有遷往漢中之議,暫緩進用新人,未能成功。
另一件事是協助校友搭乘軍機復員。當時由西安往南京、上海、北平的人,乘火車到以上各地,不僅行期難定,購票不易;而且耗時過久,費錢尤多。最好的辦法是改搭飛機。但西安只有中央及中國兩航空公司班機,隔日各僅一班次,載量有限,預售票多在一個月以後,緩不濟急,西北農學院師長同學多來請他設法搭乘軍機,由余澄衷開始,陸續不斷。王志鵠老師眷口較多,幸與龔穎澄係江蘇崇明同鄉,由副司令批准,全家順利成行。
統計是一種離不開數字的工作,我一見數字就頭大,這也不知道是不是由於數學不好的原因或結果。一天晚飯後閒聊,我問他:「你整天和數字打交道,心裏煩不煩?」
「數字是非常有趣的,怎麽會煩呢?」他一臉鄭重其事的回答着
「我也許沒有數學細胞,只覺得枯燥無味,那裏會產生樂趣。」
「小學算術裏的應用題,像植樹、追及、時鐘、年齡、流水……」
我打斷他的話:「別提啦!煩都煩死人。我真不明白那些雞兔同籠,和尚饅頭,還有甚麼無秤分酒、隔牆算錢,在實際生活中有甚麼用處?全都是整人的事情,誰要學它。」
「也不儘然,應用問題本來就是數學的實用,說明它並不是空洞理論。經過這些頭腦訓練,才能進一步研究機率論,測知任何事情發生可能性的大小。而機率論又是統計的基礎,你能說毫無用處嗎?」
「誰會相信老兄的高論?還是免談為上。」我真的一點也不想聽。
「我國數字和世界通用之阿拉伯數字不同,分段亦異。國人由個位起,依次遞增。徐岳《數術記遺》列舉循序而增者為個、十、百、千、萬、億、兆、京、垓、秭、壤、溝、澗、正、載、極。 循序而減,則為成、分、釐、毫、絲、忽、微、纖、沙、塵、埃、渺、漠。阿拉伯數字每三位一分,個十百以上為千,千個千為百萬,千個百萬為十億。我國為四位一分,個十百千以上為萬,萬萬為垓。抗戰期間,費用日增,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,時任國民參政員,建議政府採用徐岳「中數之法」,亦即改逢十進位為逢萬進位。將往日之個十百千萬億兆,變成個十百千萬,萬萬為億,萬億為兆。分段讀數,更較方便。一兆究竟是多少?聽起來不大,試拿紙幣加以說明。假定一千元一張之紙幣,一百張一捆,一捆高一公分,則有十萬元。一公尺折合一百公分,為一千萬。一百億高一千公尺,一千公尺是一公里。一兆豈不是一百公里,能不駭人聽聞。人們常說佛法無邊,孫猴子逃不出如來佛手掌心。佛經《俱舍論》說:『由個位起,迄第四十一位為阿僧企耶』,該數較極之十五位相去更遠,若將極與之相比,應為小巫見大巫。」他換個簡單的事情,再說:「人生百年,年有三百六十五天,每天二十四小時,每小時六十分,每分六十秒。也不過三十一億五千三百六十萬秒而已。即就是用當年十位一進之下數法計算,該數為31、5360、0000。尚不到舊法之溝位,遑論阿僧企耶。」
他看我不願意聽,故意提出問題來問:「好吧。我來問你,現在用的數字,是那個國家發明創造的?試說說看。」
「拿這樣浮淺的問題,來問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,你不覺得有點過分嗎?」
「一點也不過分。等你說出答案,再下決斷也不算遲。」
「就國人來說,現在用的數字有兩種,一種是我國昔日普遍採用,現在日益式微的中國數字,多用在商家記賬,或者叫作商碼,純粹以中國人及往昔屬國為範圍。」我看過媽媽的賬簿,對商碼稍有印象,不覺衝口而出。「一種是世界通用,也就是科學書籍上共用的阿拉伯數字。閣下請判斷有沒有錯?」
「當然不會錯。我再問你,阿拉伯數字是那個國家創始的?」
「這還用得問。阿拉伯數字不是阿拉伯創始,難道會是中國不成?不必浪費唇舌,空耗時間。」
「這是一般習慣性的想法,實則不然。」他顯出不同意的神態,面露笑容。
我看到不懷好意的嘴臉,由不得心中不服。說:「阿拉伯數字不是阿拉伯人創始的。請問是那一個國家?」
「它是世界文明古國之一的印度。說起來也可算作是象形文字,由角的多少表示數,譬如一有一個角。二有兩個角。三有三個角。依次類推,四個角是四,五個角是五。」
「我知道了,沒有角是0,1、2、3 很簡單,5 也容易,6 和 8 須變成方形才可以,4 塗掉一些不必要的部分。但是七個角的7,九個角的9,怎麽寫不出來?」
「這需要有些變化。現在的7和9兩個數字,全是簡化的結果,它原始形狀應該比較複雜。我把它一一寫出來,請你不妨數數看有沒有錯?」
在他寫的時候,我已經暗暗在數,完全符合,一點不錯。突然靈機一動,發現中國數字和阿拉伯數字也似乎有關係存在。這種思維啟發,首在一、二、三、三個相近,次在可以簡化過程。因此我說:「高見確有獨到之處,但阿拉伯數字或許是中國人發明的。」
「這可是驚人發現,請細說端詳,在下自當洗耳恭聽。」他就是這點可愛,求知欲特別旺盛,對我戔戔之見也不恥下問。
「我是這樣想。如果將一字旋轉九十度,二字和三字本身連起來,不就是阿拉伯數字1、2、3了嗎?」
「一點不錯,照這樣研究下去,能不能會有滿意的結果,試試看再說。」
雖然一字和二字、三字勉強可以,但是六、七、八、九再也變不出來,阿拉伯數字是中國人發明的假說,也因被否定而難成立。
「我們平常將傻子叫做二百五,你知道是甚麽原因?」他想提起我對數學的興趣,另出話題。
「還不是開始隨便說說,日久習慣成自然。我不知道,真的不知道。」
「這句話的來源有三個。一個是古代紋銀以十兩為一錠,五十錠為一封,折合五百兩。二百五十兩為半封,轉變成半瘋。半瘋就是二百五。另一個從牌九得來。牌九的二板是四個點,么五是六個點,二板加么五就是十點,是癟十。二板五諧音成二百五。」
「那第三個呢?」
「第三個是來自戰國的故事。是說六國宰相蘇秦,被人暗殺,齊王大怒,要找到兇手。令人將蘇秦首級懸掛城門口,並昭告國人說:蘇秦是個內奸,私通外國,誰殺死蘇秦,可來王宮領取一千兩賞金。不久有四個人同時前來領賞,招認暗殺經過。齊王問彼等如何將賞金分配?答以四人都是二百五。齊王一聲令下,將四個二百五一齊斬首。」
「這個故事倒蠻有意思。真是聞所未聞。」想不到一句俗話也會有來源可查。
「另外還有一個相近似的說法。有人在家課子讀書,長子命名聰明,次子命名笨拙。一天有事外出,規定長子寫字三百,次子寫字二百。等到回家發現兩個兒子寫的字數相同,原來都是二百五,聰明不足,笨拙有餘。」
「這個說法很顯然是杜撰的,仿照笑話一籮筐而來。原來的笑話是說:有個老頭娶個年輕妻子,連生三個兒子。分別命名年紀、正經、笑話。有一天命三個兒子到山上去打柴,天黑回家,發現小兒子最多,大兒子還有一點,二兒子兩手空空。被鄰居知道後,說這個老頭年紀一大把,正經一點莫有,笑話倒有一籮筐。」
「你讀過張繼《楓橋夜泊》,全詩為:『月落烏啼霜滿天,江楓漁火對愁眠;姑蘇城外寒山寺,夜半鐘聲到客船。』鐘聲到底有多少?」他見我發生興趣,又改變話題,談到唐詩部分。
「敲鐘多少還有規定?要是有的話,不是二十四,就是三十六。」
「佛寺敲鐘,須先發願,默誦三遍扣鐘偈:『願此鐘聲超法界,鐵圍幽闇悉皆聞;聞塵清淨證圓通,一切眾生成正覺。』然後敲鐘一百零八下。」
「為甚麽要敲一百零八下?是不是三十六天罡,加上七十二地煞?像《水滸傳》所說得那樣?」
「也不妨那樣去說。敲鐘一百零八下的來源,除佛教的一百零八種煩惱外,通常的說法是:一年有十二月,二十四節氣,和七十二候。月和節氣盡人皆知。候則始見於《周公時訓》,《呂氏春秋》十二紀也有記載。大意是說五日為一候,六候為一月,七十二候為一年。各候都有固定名稱,從東風解凍起,到水澤腹堅止。」
「這些名詞現在不常用,知道的人很少,就沒有價值可言。」
「敲鐘不但有次數,而且有節奏。早晨敲鐘,先快後慢,快十八,慢十八,重複三次。晚上敲鐘,先慢後快,慢十八,快十八,也是重複三次。」
「我們不是常說暮鼓晨鐘,怎麽又變成晨鐘晚鐘?」
「從前寺廟是早鐘晚鼓,擊鼓也是一百零八下。用鼓報時,其節奏是緊十八,慢十八,不緊不慢又十八,重複兩次。由於鼓是戰爭用具,與佛教旨趣不合,也就慢慢減少使用。」
「看來不知道數字含義,對文學也不能徹底明瞭。」
「現在不會再討厭數字吧。我們中國的數字就是常用的漢字壹、貳、叁、肆、伍、陸、柒、捌、玖、拾,或簡寫的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、六、七、八、九、十,那多麽不方便。用來計算,難討歡心,無怪大家都用阿拉伯數字。」
「你說最大數字是阿僧企耶,表示十進位之第四十一位數字,為甚麽要到此為止?不再增加。」我想對數位名稱多有一點認識。
「這和數學奇聞有關。試看九的九次方再九次方,答案是多少?很多人不願費時間去算。要是十的九次方的九次方,那就容易得太多。十的九次方是一的後面帶有九個零;再加九次方,不就是連續八十一個零,恰好八十二位。用中庸之方法,取其一半不是正好四十一位。」
這不是故弄玄虛,就是牽強附會,我不願再聽下去,但是想到我國有數字,印度有數字。羅馬有數字,另一文明古國希臘有沒有數字?藉今天這個機會,一定要搞清楚。
我們家的鐘上數字,正好是羅馬數字。我說:「常用的羅馬數字有Ⅰ、Ⅱ、Ⅲ、Ⅳ、Ⅴ、Ⅵ、Ⅶ、Ⅷ、Ⅸ、Ⅹ,到十為止,實際只有Ⅰ、Ⅴ、Ⅹ三者。用於較大的數,又將如何表示?」
「這個問題問的很好,孺子可教。羅馬數字除常見的 I 表 1、V 表 5、X表 10 外,還有位右表加,位左表減的規定,所以 8 可以寫作 Ⅷ 或寫作 ⅡⅩ。另有 L 表 50、C 表 100、D 表 500, Μ 表 1000, 譬如 4444,用羅馬數字顯示,當為:MMMMCCCCXXXXIIII ,在計算上非常不方便,難以存在。即令鐘錶計時器上,也日漸消失。但在學術論文上具有相當地位,凡採數位序號者,一律用羅馬數字居先。」
「那希臘數字呢?」我繼續問。
「希臘數字用α、β、γ、δ等,現代幾何學上仍繼續使用。」他繼續說:「數字外形不同,進位制度也有差異。或用十進位制,或用二進位制。十進位制可用手指幫忙,二進位制便於分割。《易經》有二儀、四象、八卦之說。《老子》有﹃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。﹄與一二三呼應。」
「你從前說過中國文字較英文嚴密,英文名詞只有單數和複數,中文有單數、複數和眾數。」
「這都是普通常識。要是說一不是一,十不是十,百不是百,你相信不相信?」
「不會相信。要是一不是一,十不是十,百不是百,那應該是多少?」
「這就牽涉到有效數字的問題。如果說借給我一百元,的確是一百元,沒有問題,用的是絕對尺度。要是說這一堆是一百人,就可能是五十人到一百五十人之間,用的是靠近尺度。要是說這孩子五歲,實際是不滿六歲,用的是最末尺度。尺度不同,含義亦異,很多人都不會注意到這些地方。」
「我想起來了,有人將一讀作么,將九讀作狗,將零讀作洞,那是怎麽一回事?」
「一讀作么,九讀做狗,零讀作洞,都由聯想而來。賭場逢一稱么,港人讀九為狗,商家視零為洞。至於二音近兒,八音近爸,為避免開玩笑,也就用兩代二,用娃代八,成為通訊報號的專門用語。」
「先不談其他問題。那你看十進位好?還是二進位好?」
「就實用上說,應該是十進位。但是自電子計算機,也就是電腦,日益普遍,以二進位為基礎,再轉化為十進位,所以也就有存在的價值。試看用七根火柴棒排成日字形,拿去不必要者,變成1 2 3 4 5 6 7 8 9 0 任何一個數字,非常方便,就可證明。」
「這可是驚人發現,請細說端詳,在下自當洗耳恭聽。」他就是這點可愛,求知欲特別旺盛,對我戔戔之見也不恥下問。
「我是這樣想。如果將一字旋轉九十度,二字和三字本身連起來,不就是阿拉伯數字1、2、3了嗎?」
「一點不錯,照這樣研究下去,能不能會有滿意的結果,試試看再說。」
雖然一字和二字、三字勉強可以,但是六、七、八、九再也變不出來,阿拉伯數字是中國人發明的假說,也因被否定而難成立。
「我們平常將傻子叫做二百五,你知道是甚麽原因?」他想提起我對數學的興趣,另出話題。
「還不是開始隨便說說,日久習慣成自然。我不知道,真的不知道。」
「這句話的來源有三個。一個是古代紋銀以十兩為一錠,五十錠為一封,折合五百兩。二百五十兩為半封,轉變成半瘋。半瘋就是二百五。另一個從牌九得來。牌九的二板是四個點,么五是六個點,二板加么五就是十點,是癟十。二板五諧音成二百五。」
「那第三個呢?」
「第三個是來自戰國的故事。是說六國宰相蘇秦,被人暗殺,齊王大怒,要找到兇手。令人將蘇秦首級懸掛城門口,並昭告國人說:蘇秦是個內奸,私通外國,誰殺死蘇秦,可來王宮領取一千兩賞金。不久有四個人同時前來領賞,招認暗殺經過。齊王問彼等如何將賞金分配?答以四人都是二百五。齊王一聲令下,將四個二百五一齊斬首。」
「這個故事倒蠻有意思。真是聞所未聞。」想不到一句俗話也會有來源可查。
「另外還有一個相近似的說法。有人在家課子讀書,長子命名聰明,次子命名笨拙。一天有事外出,規定長子寫字三百,次子寫字二百。等到回家發現兩個兒子寫的字數相同,原來都是二百五,聰明不足,笨拙有餘。」
「這個說法很顯然是杜撰的,仿照笑話一籮筐而來。原來的笑話是說:有個老頭娶個年輕妻子,連生三個兒子。分別命名年紀、正經、笑話。有一天命三個兒子到山上去打柴,天黑回家,發現小兒子最多,大兒子還有一點,二兒子兩手空空。被鄰居知道後,說這個老頭年紀一大把,正經一點莫有,笑話倒有一籮筐。」
「你讀過張繼《楓橋夜泊》,全詩為:『月落烏啼霜滿天,江楓漁火對愁眠;姑蘇城外寒山寺,夜半鐘聲到客船。』鐘聲到底有多少?」他見我發生興趣,又改變話題,談到唐詩部分。
「敲鐘多少還有規定?要是有的話,不是二十四,就是三十六。」
「佛寺敲鐘,須先發願,默誦三遍扣鐘偈:『願此鐘聲超法界,鐵圍幽闇悉皆聞;聞塵清淨證圓通,一切眾生成正覺。』然後敲鐘一百零八下。」
「為甚麽要敲一百零八下?是不是三十六天罡,加上七十二地煞?像《水滸傳》所說得那樣?」
「也不妨那樣去說。敲鐘一百零八下的來源,除佛教的一百零八種煩惱外,通常的說法是:一年有十二月,二十四節氣,和七十二候。月和節氣盡人皆知。候則始見於《周公時訓》,《呂氏春秋》十二紀也有記載。大意是說五日為一候,六候為一月,七十二候為一年。各候都有固定名稱,從東風解凍起,到水澤腹堅止。」
「這些名詞現在不常用,知道的人很少,就沒有價值可言。」
「敲鐘不但有次數,而且有節奏。早晨敲鐘,先快後慢,快十八,慢十八,重複三次。晚上敲鐘,先慢後快,慢十八,快十八,也是重複三次。」
「我們不是常說暮鼓晨鐘,怎麽又變成晨鐘晚鐘?」
「從前寺廟是早鐘晚鼓,擊鼓也是一百零八下。用鼓報時,其節奏是緊十八,慢十八,不緊不慢又十八,重複兩次。由於鼓是戰爭用具,與佛教旨趣不合,也就慢慢減少使用。」
「看來不知道數字含義,對文學也不能徹底明瞭。」
「現在不會再討厭數字吧。我們中國的數字就是常用的漢字壹、貳、叁、肆、伍、陸、柒、捌、玖、拾,或簡寫的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、六、七、八、九、十,那多麽不方便。用來計算,難討歡心,無怪大家都用阿拉伯數字。」
「你說最大數字是阿僧企耶,表示十進位之第四十一位數字,為甚麽要到此為止?不再增加。」我想對數位名稱多有一點認識。
「這和數學奇聞有關。試看九的九次方再九次方,答案是多少?很多人不願費時間去算。要是十的九次方的九次方,那就容易得太多。十的九次方是一的後面帶有九個零;再加九次方,不就是連續八十一個零,恰好八十二位。用中庸之方法,取其一半不是正好四十一位。」
這不是故弄玄虛,就是牽強附會,我不願再聽下去,但是想到我國有數字,印度有數字。羅馬有數字,另一文明古國希臘有沒有數字?藉今天這個機會,一定要搞清楚。
我們家的鐘上數字,正好是羅馬數字。我說:「常用的羅馬數字有Ⅰ、Ⅱ、Ⅲ、Ⅳ、Ⅴ、Ⅵ、Ⅶ、Ⅷ、Ⅸ、Ⅹ,到十為止,實際只有Ⅰ、Ⅴ、Ⅹ三者。用於較大的數,又將如何表示?」
「這個問題問的很好,孺子可教。羅馬數字除常見的 I 表 1、V 表 5、X表 10 外,還有位右表加,位左表減的規定,所以 8 可以寫作 Ⅷ 或寫作 ⅡⅩ。另有 L 表 50、C 表 100、D 表 500, Μ 表 1000, 譬如 4444,用羅馬數字顯示,當為:MMMMCCCCXXXXIIII ,在計算上非常不方便,難以存在。即令鐘錶計時器上,也日漸消失。但在學術論文上具有相當地位,凡採數位序號者,一律用羅馬數字居先。」
「那希臘數字呢?」我繼續問。
「希臘數字用α、β、γ、δ等,現代幾何學上仍繼續使用。」他繼續說:「數字外形不同,進位制度也有差異。或用十進位制,或用二進位制。十進位制可用手指幫忙,二進位制便於分割。《易經》有二儀、四象、八卦之說。《老子》有﹃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。﹄與一二三呼應。」
「你從前說過中國文字較英文嚴密,英文名詞只有單數和複數,中文有單數、複數和眾數。」
「這都是普通常識。要是說一不是一,十不是十,百不是百,你相信不相信?」
「不會相信。要是一不是一,十不是十,百不是百,那應該是多少?」
「這就牽涉到有效數字的問題。如果說借給我一百元,的確是一百元,沒有問題,用的是絕對尺度。要是說這一堆是一百人,就可能是五十人到一百五十人之間,用的是靠近尺度。要是說這孩子五歲,實際是不滿六歲,用的是最末尺度。尺度不同,含義亦異,很多人都不會注意到這些地方。」
「我想起來了,有人將一讀作么,將九讀作狗,將零讀作洞,那是怎麽一回事?」
「一讀作么,九讀做狗,零讀作洞,都由聯想而來。賭場逢一稱么,港人讀九為狗,商家視零為洞。至於二音近兒,八音近爸,為避免開玩笑,也就用兩代二,用娃代八,成為通訊報號的專門用語。」
「先不談其他問題。那你看十進位好?還是二進位好?」
「就實用上說,應該是十進位。但是自電子計算機,也就是電腦,日益普遍,以二進位為基礎,再轉化為十進位,所以也就有存在的價值。試看用七根火柴棒排成日字形,拿去不必要者,變成1 2 3 4 5 6 7 8 9 0 任何一個數字,非常方便,就可證明。」
「你越講越有興趣,那機率又如何呢?」
「機率越難越有意思。大家都知道扔銅幣時,背或面出現之可能性各佔二分之一。但扔時故意讓背面向上,是否仍是二分之一,則有問題?又如由一百個人中挑選一人,若不可回頭,為甚麽從第三十六名以後才有錄取機會?若允許回頭,是不是仍然一樣?」
「我不想再聽高論,留着以後有時間再說。研究機率時,講甚麽集合論,甚麽樣本空間,又有甚麽獨立事象,從屬事象,一會兒相加,一會兒相乘,再加上甚麽條件機率,讓人糊塗。讓人頭痛,除了那些自以為有數學頭腦的人,孤芳自賞外,引不起別人共鳴,還是早點收拾的好。」
我忽然想起一個問題,小孩子生在十二月,還不到一個月,就叫一歲。西元一百年前被稱之一世紀。在絕對尺度,靠近尺度、最末尺度中都不能包括,這時要用甚麽尺度?拿這個問題來問他。
「西元開始的一百年,被稱為第一世紀,應該是甚麽尺度?」
「這下把我難住了。西元開始的一百年,有人說是由一年到一百年,也有人說是由一年到九十九年。大家都知道一世紀是一百年,習慣上是一零零年到一九九年為第二世紀。但由一年到九十九年不足一百年仍為一個世紀。就算是最初尺度吧。」
任何事都需要有個結束,今日就到此為止。
「機率越難越有意思。大家都知道扔銅幣時,背或面出現之可能性各佔二分之一。但扔時故意讓背面向上,是否仍是二分之一,則有問題?又如由一百個人中挑選一人,若不可回頭,為甚麽從第三十六名以後才有錄取機會?若允許回頭,是不是仍然一樣?」
「我不想再聽高論,留着以後有時間再說。研究機率時,講甚麽集合論,甚麽樣本空間,又有甚麽獨立事象,從屬事象,一會兒相加,一會兒相乘,再加上甚麽條件機率,讓人糊塗。讓人頭痛,除了那些自以為有數學頭腦的人,孤芳自賞外,引不起別人共鳴,還是早點收拾的好。」
我忽然想起一個問題,小孩子生在十二月,還不到一個月,就叫一歲。西元一百年前被稱之一世紀。在絕對尺度,靠近尺度、最末尺度中都不能包括,這時要用甚麽尺度?拿這個問題來問他。
「西元開始的一百年,被稱為第一世紀,應該是甚麽尺度?」
「這下把我難住了。西元開始的一百年,有人說是由一年到一百年,也有人說是由一年到九十九年。大家都知道一世紀是一百年,習慣上是一零零年到一九九年為第二世紀。但由一年到九十九年不足一百年仍為一個世紀。就算是最初尺度吧。」
任何事都需要有個結束,今日就到此為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