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 乳嬰兒手忙腳亂
婚後過了半年小家庭生活,充滿了自由、新鮮、愉快的氣氛。入冬以後,我仿照鄰居,買了一擔白菜,一擔蘿蔔,少許紅蘿蔔,用土覆蓋,那就是天然冰箱。用時將土撥開,拿了出來,再用土蓋好。一次大雪,氣溫繼降,紅蘿蔔的芽細胞都張開眼,看起來怪怪的,雖然並未變味,總覺得有點不雅。
防寒是冬天的重要工作,西安不像農村有熱炕可睡,也沒有暖氣可用,大家都是賴木炭火盆取暖。這種炭化後的燃料,在灰化過程中沒有一氧化碳產生,比較安全。不需要時用灰將炭火蓋住,可延長燃燒壽命。用時將灰扒開,使火力加強,一方面取暖,一方面煮菜。烤饅頭,烤紅薯樂趣無窮。尤其是用來燉肉,微妙處不能言傳。足不出臥室,便能解決吃飯問題。
寒假來臨,接着就是農曆新年,依照傳統我必須在元旦向公公婆婆磕頭拜年。但是兩位老人家,和嫂嫂及侄女都住在南郊農莊,離西安有三十多里路程。那時沒有交通工具直達,好在從小就有走路的本領,當年由高陵往三原,不知道走過多少回,這一點短距離,對我來說實在算不了甚麼。他也曾領教過我走路的本領,所以我們決定到鄉間去過這個婚後第一次農曆新年。
今年過年比較早,一月二十一日就是除夕。我們早晨起來,吃過早飯,拿着昨夜準備好的禮物,和幾件簡單衣服,立刻啟程。由井上將街南端轉東,經五嶽廟街,小湘子廟街,大湘子廟街,然後出南城門,經甕城,穿過南關正街,到南哨門口。
西安四個城門都有甕城,東、北甕城之兩個城門,彼此對直,相距不到一百公尺,其間空無一物;西門甕城和東、北二者外形相近,但有大井存乎其中,西安東部居民食飲用水皆取於此。南門甕城獨大,與眾不同,非城門相重,而改開東西兩門,加強防守。甕城之內有小販搭鍋出售現炸油糕,曾傳出鄉人吃油糕燙背的趣事。走完南關正街,到南哨門外,那裏有膠輪拉拉車備客人乘坐。這種車可說是馬車的改良品,為了適應馬路不准行駛硬鐵輪的一般馬車,特別改用汽車淘汰的車胎,這樣就不會損傷路面,乘客也平穩舒適,沒有顛簸之苦。由於車軸由滾珠帶動,磨擦力小,馬拖起來較為輕鬆,常常用慢跑代替行走,速度隨之大增,乘客也樂於搭乘。車資又有公議價格,不用討價還價,方便不少。一車可坐十二人,客齊就走,不須等待。我們上車開動後,不到二個小時,經過唐朝詩人韋莊故居韋曲,杜甫故居杜曲,便到香積寺所在地的申家橋,那裏是終點站。往王曲鎮去的人較多,或者換車,略事休息,等客人補充空缺後再走。或是步行,直接上路。我們往黃良鎮,沒有車可坐,於是故作瀟灑,拿起所帶的東西,放開腳步,揚長而去。
他知道該怎麽走,一路上不必問人也不會迷路。還不到中午就進了西古城村的農莊,全家三代四口,看到我們回來,都是非常高興。尤其是嫂嫂從來沒見過我,難得有機會相遇,忙前忙後為全家準備午飯,我趁機去幫助她。家中人口本來簡單,平時只有女傭一人,當過年的菜飯收拾齊備,傭工也要回自己的家去和家人團聚,現在剩下的全是自己一家人。小侄女已經兩歲,活潑可愛,她不認生,很快就和我變成好朋友。我和她媽媽講話,她也不去找爺爺奶奶,要和我們在一起。
新春有很多禁忌,主要在避免不吉利的言詞或舉動。我國幅員廣大,但習俗卻大同小異。除夕,俗稱年三十,這一年最後的一天,傳言謂新任諸神,下界就職,民間家家隆重歡迎。家中除舊有的塑像土地,須徹底清除積塵外;若係用紙印製者應一律更新。自竈神開始,福神、財神、門神、天地、龍王等,無一例外。大門、中庭、祭壇兩側、甚至後門、臥室門,也都貼有專用對聯。我發現在窗戶新糊的紙上,貼有顏色鮮豔的窗花,不用問也能知道是嫂嫂的傑作。通常由窗花的構圖和剪技,可以判斷媳婦們的巧拙,看起來嫂嫂還真有一手。
天快黑的時候,隨俗燒香敬神,那是他的事。吃過年夜飯,必須記得要留剩飯,用來表示年年有餘。每個人都要換上新衣服,從裏到外,由頭至腳,一件不少。向老人家拜年辭歲,我是新媳婦,特別收到一個大紅包。小侄女給我拱手拜年,我給她壓歲錢。晚上妯娌共塌而眠,說了半夜的話。守歲的人要等到過了半夜,搶先接神燒香完畢,才能去睡覺。
接神在枵腹時進行,先往村中最大的神廟搶燒頭爐香,再回家接神、拜祖先,給家長磕頭。這都是由家中主事的男人負責,然後特別給請神者準備用膳。從此刻開始進入新年,兒童不可哭鬧,大人忌諱苛責,不倒垃圾,不棄髒物,不潑污水於戶外,婦女們不動針線。壓歲錢宜雙忌單,煮餃子遇破說掙。
年初一從午夜開始,天尚未亮,接神放炮之聲不斷傳來,我也和其他人一樣起個大早。點亮農村特有的植物油燈,雖然光度不強,但也可辨別事物。想到從前男耕女織時代,婦女夜晚在這如豆的燈光下剌繡,卻不聽見說有近視眼出現,足證適應性可隨環境而改變。
新年第一天的第一次飯,循例在太陽未露臉前吃餃子,寓財源大進的意思。由於餃子的外形類似元寶,才有這種習俗產生。其實吃餃子的最大好處,在於簡單實惠,北方有「好吃莫過餃子」的說法,可見其普遍受人歡迎的程度。和餃子相似的食物就是餛飩,大致說來,餃子較為皮厚餡多,餛飩較為皮薄餡少。至若皮最厚的叫做「疙瘩子」,可以久煮不破;皮最薄的要數「雲吞」,只可用作點心,不能充饑。介於其間的尚有四川的「抄手」,福州的「餛飩」,上海的「小餛飩」,江西的「清湯」,更奇怪的是雲陽的「鬼包麪」,名稱雖異,實質卻都相去不遠。
太陽升起後,首先來向公公婆婆拜年的是本家叔叔們,接着堂兄弟陸續前來,其後則有堂嫂及堂弟媳,有孩子的都會帶着孩子,藉便領取壓歲錢;再後才是未出嫁的堂妹侄女們。嬸嬸們在快到中午才結伴前來,她們要在家接待客人,等媳婦兒子回家,客人稀少時才能脫身。凡是來拜年的,按輩份都拿到不同的紅包,不會空手。
今年來家裏拜年的族人鄉親,聽說也較往年為多,大有戶限為穿之勢,不用說我也知道這些人用心的所在,還不是想趁機看看劉家新媳婦。看新媳婦本來就是有趣的事,而我又有與眾不同的地方。首先我不是鄰近村莊的人。平日婚嫁範圍多不超過二十里的大小,這樣彼此探望,歸寧省親,費時不會太多,也能當日往返。而我遠在高陵,須經西安,越臨潼,跨渭河才能到達。俗話說「隔山不算遠,隔河是遠親。」要是天公不作美,降雨使河水上漲,無法涉水而過,只有望「河」興歎而已。他們不知道我家長住西安,而且有火車可達三原,根本不會發生交通中斷的事。
其次是當時教育還不十分普及,農村婦女多為文盲,能進小學讀書的已經很少,小學畢業被人羡慕,稱為女秀才。上初中須往西安住校,男孩子都很少有此機緣,女孩子根本不要妄想。聽說我曾受高等教育,將來能在中學教書,在她們心目中,認為就是從前的女秀才,女舉人,甚至會高估到女進士,心想一睹廬山真面目,將來也多一項談話資料,在親友面前顯示自己的見多識廣,不是孤陋寡聞的人。
另外一個原因是聽說我爸爸是留美博士,在大學教書。美國在那裏也弄不清楚,聽人說自己的白天是美國的晚上,會不會自己的晚上就是美國的白天?要是太陽忙了一天有點疲倦,不想睜眼,美國是不是就沒有白天?更擔心的是地球是圓的,我們在上面,美國在低下,會不會掉下去連蹤影都看不到?又聽說凡是出過洋的人都帶有洋味,開通文明,主張自由戀愛。究竟自由戀愛是怎麽一回事,也想趁此時機探索一二。要是她們知道我也是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嫁到劉家,必然大失所望。
接待同輩和晚輩年輕女賓的事,由嫂嫂主持,我只臨時充當配角而已。她們懷着好奇心情前來,我不能阻止,更不能拒絕,但為我引起過度的工作負擔,心裏實在過意不去,吃過中飯,便和他辭別公婆,打道回府。
元旦的中午飯是一年的頭一次正餐,所謂:「寧窮一年,不窮一天。」普通人家會是八大碗,也就是用大碗盛的八種菜,以肉為主,一次上齊。較好者為十二件子,有十二樣菜,用盤盛菜,用碗盛湯,逐一上桌。若再加一個菜,更為豐盛,稱作十三花。菜數超過十樣,才有甜菜八寶飯上桌。西北地方離海較遠,水產難得,為表示海參珍貴,首先上桌者,被稱作海參頭。由午飯之豐儉可以看出家道的貧富。
因為過年的關係,路上不斷有人往來,且都穿戴整齊,無論是否相識,相遇時互道恭喜。我和他兩人也就安步當車,相偕而行。這時既不預備乘車,也就不必捨近求遠,於是穿黃良鎮,經黃良村,溫國堡,杜城,雞鴨村,小雁塔,入勿幕門,全程不過三個多小時,還沒有感到累就已經到家了。
昨天與今天雖僅有一日之差,在年序上已有不同,我也不再是當年的新娘子,而變成去年討的舊媳婦。話雖可以這樣說,但未滿一年,仍然有些事需要去作,首先是初二回門,也就是歸寧,到娘家去看望父母。這時父親已執教浙江大學,特別由杭州返回西安。心情愉快,召姐丈張時和他,破例打打麻將,叫趙文章湊成四個人。父親牌技欠佳,結果小有收穫,我想這是姐丈的聰明,故意討長輩的歡心。母親和我研究的是二星期後,元宵節的送燈問題。
元宵節是農曆正月十五日,也是燈節,這一天女家須給出嫁的女兒送燈。一般的習俗是第一年送大燈,儀式比較慎重,此後則不必過度考究,有燈便好。在女兒生育小孩後,每年要給大人送燈,也要給小孩送燈,小孩越多送的燈數也越多。俗話說:「打燈籠,找舅舅,舅舅躲在門後頭。」要是送大燈後,過一年還沒有喜信傳來,為討吉利,給女兒改送蓮花燈,表示連生貴子。送燈從農曆正月初六開始,至十五日結束,通常都趕早不趕晚。早些送燈可以多點幾天,等到十五日深夜,所有的燈能保存的保存,不能保存的全部焚毀,等明年再買新燈,點新燈。
燈市在南院門正街,馬路兩旁店家全被臨時攤販佔領,各式各樣的燈,使人眼花繚亂,不知選擇那個為好。城南三兆村,從唐朝開始,就給宮廷進貢燈籠,現在仍操舊業。幾乎全村千戶人家,沒有一家不做燈籠的,但大都是舊日傳統式樣,以紅燈籠、蓮花燈、羊燈、兔燈、猴子燈、飛機燈等為主,有的可以提,有的可以走,各有妙趣。較考究者尚有走馬燈,玻璃燈,宮燈,售價較昂。至新式燈籠則出自閻甘園家,其女眷心細手巧,迎合潮流,別出心裁,甫推上市,即被搶購一空。據說女眷一年售燈所得,有時會超過中級公務員。知識在商業上之功能,由此可見。
大燈具有耐久性,可以終身使用,母親為給我送燈,煞費苦心,久久不能決定。當我初二回娘家時,還為這件事徵詢我的意見。世界上的每個母親,都是偉大的,慈愛的,我從母親和婆婆身上更領略體會出來。老人家的愛心、細心、精心、關心、費心,我恐怕再加上一輩子,也學不到。我的一生中虧欠最多的就是母親,母親只有付出沒有回收,只有辛勞沒有報酬,只有恩捨沒有回饋。原想等我學業完成,獲得工作,能有薄薪,那時承歡膝下,菽水奉養,達到烏鳥反哺,以盡子職。不料天違人願,遠行異鄉,四十餘年也不能重返故里,甚至資訊不通,直到母親棄養,母女未能再見一面。終生遺憾,莫此為甚,每一思及,輒心疼如絞,如萬蟲蠕動,久久不能平復。
新年氣息隨着正月的消逝而不復存在,我重返學校上課,他卻發生工作上的變動。等他轉業的事塵埃落定,我卻在生理上出現問題。一向準確的月經,已有二個月毫無消息。起初我並不在意,以為可能遲來幾天,就這樣又拖延等待了三十多天,才知道事態嚴重。我不能不把這件事告訴他。
「嗨!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訴你。」我為了促起他的注意,用比較嚴肅的語調說。「希望你在心理上先有個準備,不要被嚇壞了。這件事不論是真是假,我是非說不可。」
「什麽事會這樣嚴重?」他果然集中注意,用心傾聽。「有事就請講吧!甚麽再重要的事,也不用着急,慢慢的講。」
「我就知道你只會留心自己工作,對人家的事永遠是漠不關心,而且粗心大意。」我先來段引言,引起注意,然後進入本題。「你好久沒有聽我說有問題了這句話吧!」
「是呀! 你一切都很好,當然沒有問題,那還用說。」
「不是這個意思,人家說的問題是另有所指。」
「我知道啦。你所謂的問題有人叫好朋友,南方人甚至喊大姨媽,上體育課時又叫例假,對不對?」
「算你還不太笨。」 這種儘量避免用本名的忌諱事,敞開來說,總覺得有些難為情。我感到臉上有點發燒,連忙低下頭,壓低聲調。「你知道我隔一段時間,會告訴你有問題,相差的日子很準,從來都不提早或延後,這也許和身體健康有關係。」
「你在運動場上風頭十足,早已盡人皆知。要是沒有好的身體,那來好的成績。」
「舊事不提也罷。目前的問題是有兩個月不來了。問題不來才真是問題來了,你看如何是好?」
「從前百姓和官府往來,有句難懂的話是,有關係就沒關係,沒關係就有關係。現在你也有句難懂的話是,有問題就沒問題,沒問題就有問題。」他故作輕鬆,想減輕我心理上的壓力。
「人家跟你講正經話,不要避開正題,顧左右而言它。」
「放着醫生不去請教,偏來問我,豈不是問道於盲。」
「話不能這樣說,誰教你是當事人。」我不滿意他的回答,立刻還以顏色,頂了回去。「告訴你吧! 趁着昨天下午老師請假,專程到醫院去看姐姐,把最近情況和感覺作詳盡的說明,初步判斷可能是有孕了,必須看到小便檢驗結果才能確定。要是真的有了小孩,你看該怎麼辦?」
「先別着急好不好?應該一點困難都沒有。要是檢驗的結果是未曾懷孕,自然用不着耽心;倘若真的有喜,也是正常現象,屬於意料中的事,老人家高興都來不及,還會讓你受罪?」他說些讓我寬心的話,還算是個有良心的人。
「事情不在你身上,自然不用你耽心。我還有一年才可畢業,在這最後一年裏,是扛着大肚皮去上學,讓別的同學取笑,還是休學在家待產,也需要早些決定。況且小孩生下來,誰來照管? 一會兒餵奶,一會兒換尿布,也不能不預作安排,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。一想到要生孩子頭就大了,真悔不該在未畢業前就結婚。」
「天大的事也有解決的辦法,空着急徒增苦惱,不會有絲毫好處。夫妻本是同命鳥,你的事當然也是我的事,總不至置身事外,袖手旁觀吧! 對不對? 我想要是真的有了小孩,推算起來可能在八九月間出生,那時正好是暑假,不會耽誤功課,影響考試。也不會在肚皮最大的時候往返學校,況且現在的同學都是大人,她們不久也要結婚生育,誰都不會過分開玩笑。如此一想,總該放心了吧! 再說孩子生下來,你要自己看管,我們可以請傭人幫忙;不願自己看管,送回農莊交給爺爺奶奶。嫂嫂生侄女以後,哥哥長年隨部隊在外,也需要有個小孩作伴。只怕你捨不得讓孩子離開身邊,還會怕沒有人照管。」
一對沒有作過父母的年輕人,討論如何撫育子女的辦法,頗有紙上談兵之感。將來事實究竟怎樣? 不得而知,討論下去,未必能獲得最佳結論。我不願繼續作不切實際的商討,便出一個具體的問題。「喂! 我問你個問題,不許言不由衷,必須誠實回答,聽清楚沒有?」
「聽清楚啦!請講。請講。」他想不到適當用字,簡單的重複說請講。
「老實告訴我,你喜歡男孩子還是女孩子?」我目不轉睛的看着他,讓他沒有說謊的勇氣和機會。
「生男生女都是一樣,由命不由人。若就老人家而言,當然希望生個男孩,滿足抱孫的心願。我們才可能有頭一個小孩,無論男女都是寶貝,不必在小孩性別上煩心。縱令是個女孩,那就向哥嫂看齊,誰不輸誰。先花後果,古有名訓,還是省點精神的好。」
我沒有重男輕女的觀念,但在心理上仍蒙着一層濃厚的陰影。我祖父是獨生子,到父親一輩原係兄弟二人,伯父早殤。祖父逢喪子之痛,感門衰祚薄之戚,命父親早婚,一心企望得抱孫之樂,孰料待臨終前,母親連產三個女兒,一個早夭。祖父祖母口中不言,在態度或舉動方面,總難免有不悅之意,使母親在心理上受過大的壓力。現在我的公婆也年近古稀,盼望有個孫子,已非一日,我不能不對小孩的性別關心。幸好他並不介意,至少可獲精神支柱,一條心才算放下。常聽說作人難,那裏知道作婦人更難,作一個新舊交替時代的女人,尤其難上加難。
我不知道時間為何過得如此的慢,等待姐姐告訴檢驗結果,真是度日如年。古人所謂好像熱鍋上的螞蟻,我想還不足以形容我當時的心情,因為螞蟻的思想和感觸,怎能與萬物之靈的人類相比。好不容易星期天到來,我故作輕鬆,像往常回開通巷娘家一樣,拖到上午十點才出家門。臨行叮嚀他遲一點來,免得我們談話有他在旁覺得不大適宜。萬事俱妥,懷着複雜心情走向娘家。
一進大門,便碰見母親,還等不得我先開口,就對我說:「你要多加小心,不要跑跑跳跳,有喜的人凡事必須慢一拍,千萬不宜性急。」
「媽怎麽知道的,是誰告訴的,連我自己都不清楚。」我半撒嬌半認真的探詢究竟。這事只向姐姐和他提過,他跟我一樣只有懷疑,沒有肯定。唯一能肯定的人只有姐姐,但願母親不是僅憑直覺而是確有依據。
「你姐姐來告訴我的。她等了好久不見你來,有事待辦就先走了。你這個孩子,都變成大人,也結婚了,還不知道輕重緩急,遇到自己不能解決的問題,就應該立即和老人們商量。以後再不可粗心大意。」母親用責備口吻心裏卻充滿疼愛,聲音是萬分慈祥。
我忍不住熱淚湧上眼眶。我是如此的幸福,不管是老天或上帝的安排,十分虔誠的感謝上蒼,賜給我親愛的母親。我說:「姐姐怎樣講的?是不是有了檢驗結果?」 我和母親相偕走進屋裏,邊走邊問。
「不要心急,先坐着歇歇。」母親看我放好所帶的東西,還站着沒有坐下的意思,便再吩咐一聲。
「自己切身的事,我不急能讓別人急。媽,你老人家說,真的有孕了我該怎麽辦?扛着個大肚皮上學要多累有多累,遇見同學也好難為情。小孩生了以後更是麻煩,沒人看管。實在沒有辦法,我就賴着你。誰教你是我親愛的媽媽。」要緊關頭,我使出殺手鐧,撒嬌耍賴。
「越長越小啦,也不害臊。你姐姐告訴我說你已有了身孕,我就想到善後的事。和奶媽商量的結果,她有個堂侄媳婦,結婚多年沒有小孩,想到西安找個事做,能幫你照管小孩,彼此都很放心。目前還沒有看到本人,不知道是否乾淨能幹,要是還過得去,就替你雇下。這下子該放心了吧!」母親向來處理事情,處處都考慮周到,自己女兒的事,還會不多加留意。
他娶到我真是有福,等他來吃午飯時,所有一切事情都安排就緒,不必操一點心。就這樣等到學期結束,暑假來臨,我以待產孕婦的資格,在家裏坐着靜享清福。
奶媽姓劉,堂侄媳婦也隨着姓劉,我把她當作自家人看待,不喊她劉媽或劉嫂的一般用人稱呼,直接喊她名字玉蓮。雖然比我大二三歲,總不能喊她嫂嫂或姐姐,這也許是主僕有別的心理作崇;但若就我嫁給他而言,她反而應該喊我嫂嫂,所以直呼其名,也可說是理所當然。我不介意,她也不計較,就這樣我倆相處近兩年,彼此毫無芥蒂。
玉蓮初到我家,由奶媽居中講妥每月工資若干。不料以後法幣貶值加速。奶媽要我將貨幣工資改為實物工資,避免物價變動損失,看在照管孩子的份上,只好答應,別無選擇。玉蓮嫌領取實物不易保管運用,要求按市價折合法幣,我也照辦。這樣一來,物價天天漲,玉蓮工資也隨着月月高。
娘家有幾個大男孩,做些打雜跑路的事。其中龍文成年紀最長也最能幹,奶媽認作乾兒子。因為有這一層關係,也就和玉蓮比較親近。玉蓮托龍文成代管銀錢,順便做點買賣。
原來這些男孩子們日益長大,接近二十歲成年,眼看都要成家,要是不作適當安排,難道他們的媳婦兒子都讓我家撫養不成。父親為解決此項問題,特別在西大街近鐘樓的繁華地帶,開設正誼書店,交龍文成主持,其他男孩輪流前往協助,用在職訓練的方法,培育經商技能,將來也好每人獨當一面。男孩子們一旦沒有人管,便會做些壞事。正誼書店兼營文具紙張,經常與澇巷的批發商有所往來,日久由生變熟,不公開出售的東西也有機會過目。就這樣取得秘戲圖,彼此私相傳閱,日久消息外泄,被父親知道,將龍文成斥退,其他孩子另作安排,能上學的上學,能就業的就業。
龍文成被斥退後,想重操舊業,挽回信任,請我全力幫忙。就利用井上將街我家靠街的房屋,加以改修,設立商號,重新經營文具業,將每月房租撥付玉蓮工資,倒也相安無事。等到他隨空軍第三軍區司令部遷往漢中,知道小孩非她看管不可,我要上班,生人又不放心,在工作負荷輕減情形下,反而要求增加工資。大致換算結果,我全月薪給將不敷支付她的工資,長此下去,終非善策。有心將玉蓮辭退,孩子乏人照料;有心提高工資,實在心餘力絀,幸好幾個月後,我也由西安飛往漢中,與他相聚,這件事才告結束。
自古以來,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說法,深深殘留國人腦海中。民國成立,女權發展,在教育方面仍未達到平等地位。基督教在西安設立尊德女中,天主教設立玫瑰女中,專門招收女生,藉以補償男女差異之過鉅。基督教又設有廣仁醫院,造福社會。尊德女中和廣仁醫院,該二機構名稱不同,性質亦異,服務目的也相徑庭,但都有利於傳教工作。初、醫院設在東關,學校位於城內,為便於病人就診,將二者位置互換。待抗戰興起,日機時來騷擾,甚至投彈在不設防城市,為着病人安全,重將醫院移到城外。
姐姐原先在東關八仙庵近鄰的廣仁醫院任婦產科主治醫師,我的驗孕結果就是從那裏取得,當時西安具有規模的醫院不多,陝西省立醫院,紅十字會醫院,在醫事技術及設備方面,似乎都趕不上廣仁醫院。
一進廣仁醫院,便會想到八仙庵。八仙庵又稱八仙宮,位於西安東關唐長樂坊舊址。乃陝西境內的著名道觀,也是西安附近最大道教廟庵,相傳唐代有家酒店在此。八仙中的呂洞賓,有人說是今日陝西長安,當時稱之為京兆地方人氏。也有的說是山西芮城永樂鎮人。更有一說是出生在山西永樂縣,即今永洛縣;或是唐代河中府,即今山西永濟縣。至姓名身世也其說不一。或謂姓呂名喦,字洞賓,一字希雲。明人鄧志謨的《呂仙飛劍記》中說:「乃貞元十四年 ( 西元七九八年 ) 四月初四日巳時出生,因其掌心之文,有一山三口之異,乃取名喦,表字洞賓。」以其出生之年月日時皆屬陽性,因號純陽子。而明人馮夢龍的《醒世恒言》則說:「姓呂名岩,表字洞賓,道號純陽子。」但明代天啟年在民間流傳的《呂仙自敍傳》又說:「呂仙本唐宗室,避武后之禍,挾妻而遁,因易呂姓。以山居,名巌,字洞賓,妻又死,號純陽子。」《武當山誌》也有類似記載,說呂洞賓本唐宗室,因武后殲唐子孫,乃從母姓呂。
至於成仙經過,一般咸謂其多次參加進士考試均告失敗,在四十三歲時因親命難違,仍往長安應試。到達後在酒店中遇一道士,那便是度其成仙的師父漢鍾離。為測試呂洞賓有無拋去仕進之心,漢鍾離先讓其作了個黃粱夢,使其得悉名利不過刹那雲煙。原來漢鍾離正在蒸黃粱,呂洞賓旅途勞頓,倒頭便睡,恍惚間高中狀元,又得如花美眷,享盡人間榮華富貴。不料得罪權貴,被判充軍,家破人亡,悲不自勝,一覺醒來,黃粱尚未蒸熟。人生數十寒暑,彷彿大夢一場。深感人生無常,有心學道。漢鍾離然後再作十次試探,藉知有無堅決修道之心。開始漢鍾離說:「你骨節未完,志行未定,若想成仙,尚需數世。」呂洞賓見學道無望,怏怏返家,不料舉家死亡,了無一人。只好購買棺木,準備收殮,將生死不在意中,有太上忘情之心,便通了第一試。
有一次外出售物,價已講妥,買主忽告反悔,只願半價承購,洞賓毫不計較,連承允的半價也不受,棄物而去。因無爭利之心,故通過第二試。
元旦外出,有乞丐求助,給物給錢,均難滿足,且盛氣淩人,口出惡言,甚至拔刀相向,洞賓不慍不怒,毫無畏懼,七情不存,通過第三試。
洞賓後受命在山坡牧羊,忽餓虎撲來,竟以身擋虎而護羊,虎反掉頭遁去,是第四試及格。
夜間洞賓秉燭讀書,遇絕色佳人前來,百般挑逗,未被所動,心無邪念,通過第五試。
洞賓家生變故,片瓦無存,衣食不繼,賴躬耕餬口,突於鋤地時發現黃白之物,因原非己有而一介不取,第六試又告及格。
洞賓在市上遇道士賣藥,聲稱服後十日必亡,待購得服下,竟告無恙,第七試過關。
一日遇售銅器老叟,購得數件,返家後居然全屬金製,疾忙尋到賣主,原壁奉還,這是第八試。
洞賓乘船渡河,將抵中心,風浪大作,前進不能,後退不得,看來就要沉沒,葬身魚腹,居然坦蕩神定,容色不易,第九試又告通過。
最後第十試是洞賓獨坐室中,無數鬼怪百般作弄。接着數十夜叉,押着死囚,高號償命,認為若已有虧自應補償,當覓刀自刎之時,突煙消雲散。
經過十次測試,得知名利淡薄,色魔不侵,生死坦然,七情無存,漢鍾離始收為徒,授以靈寶要訣,教給火龍真人的遁天劍法,入了仙班。 洞賓盛氣未斂,擬度世人,漢鍾離知其難成,誡以「善護寶劍,勿與僧鬭,限期即返」三事,終於衍出飛劍斬黃龍的事。他若洛陽第一名妓白牡丹,生得國色天香,洞賓一見心神蕩漾,變作秀才登門造訪,又有三戲白牡丹的事。致王母娘娘壽誕之期,群仙畢至,獨不許洞賓參加,因彼染有酒色財氣,猶未根除。
八仙庵曾發生康有為盜經的事。一九二一年底,陝西督軍劉鎮華,以康有為繼公車上書之後,鼓動光緒皇帝變法維新,名揚宇內,康自稱聖人,知識淵博,請彼前來關中,於一九二三年十月三十日入陝,次月五日到達西安。甫到八仙庵就提出借閱鎮寺經卷的請求。寺僧原不應允,礙於劉鎮華情面,勉為其難,取出數卷應卯。怎料康聖人居心不良,萌偷盜之心,欲不告而別,逃之夭夭。被寺僧發現,立即傳遍西安,適康有為尚未離境,終得完璧歸趙,而盜經惡名永難洗刷。陝西建設廳長劉楚才曾取四書兩句,撰一去尾對聯為:「國家將亡必有,老而不死是為。」該聯道出盜經醜事,是以康有為汚名舉國皆知。
抗日戰爭勝利,軍方獲得部分美國軍隊剩餘與留存的醫療設備,在城的東北角設立西安陸軍總醫院,姐姐被聘充任婦產科主任,離開廣仁醫院。這個暑假急於各項規劃及籌備,日夜忙碌,連星期假日都得不到休息。剛好初步勉可稱為就緒,第一個前往待產的人就是她的胞妹——我。
一個冗長的暑假,眼看快結束,突然在一個星期天早晨覺得肚子有點痛了,自己沒有當作一回事。過了將近一個小時,肚子又開始痛,較上次顯得強烈,時間也比較長。我沒有生小孩的經驗,以為昨晚吃東西吃壞了腸胃,既然不嚴重也就不管。到中午以後,肚痛連續出現,而且一次比一次厲害,相距時間也越來越短,這才讓我感到事態嚴重,想起應該到醫院去。
他送我到醫院後,有姐姐主持一切,他一個男人不便在產科病房久留,便回家去辦自己的事。一連幾天,都沒有再來看我,那時家裏沒有電話,但是辦公室有電話可用,仍然音信杳然。更不用提關心產婦健康,特別送吃送喝的那回事。 倒是母親不放心,讓剛進女中就讀的妹妹,抽空就近由學校到醫院來看我,才知道生個女孩,已經三天過去,母女平安。母親得到消息,立即派人通知,他聞訊馬上趕來醫院。本來這幾天時時刻刻都盼他來,共同分享獲得掌珠的喜悅,孰料左等右等仍然毫無消息,氣的我真想帶孩子回家,讓這個不負責任的爸爸難堪。繼而再想想這樣作並沒有實際益處,還不是跟自己過不去。縱令我可以不顧生死,作孤注一擲,但是我的孩子沒有理由去冒這種危險。熟思再三,有個兩全之策,就是等他到來,不去理他,也不讓他和孩子相見,算是懲罰。怎料一眼看見他進入病房,幾天來的想法作了極端的轉變,不僅改變主意,甚至急於要獻寶似的,迅速將女兒抱起,請他父女相見。
生兒育女原是性命交關的事,稍有差誤便會留下終身遺憾,一個作爸爸的人,怎可以置身事外,不聞不問。當我看到他的渴望和喜悅面色,不僅忘記自己所受的煎熬痛苦,也原諒了他的疏忽怠慢。女人的寬容美德,常會助長了男人錯事再犯,但願下次生產時能有他在身旁相伴。
從前接受新式教育的女性,最大的願望便是作個小學教師。像姐姐這樣學醫的人數很少。清代以前,女醫師寥寥可數。有史可考的是西漢的義姁、淳於衍,晉代的鮑姑,唐代的蔡尋真、李騰空,南唐的楊保宗,唐代的胡愔,宋代的馮氏、汪夫人、張小娘子,明代的楊談、陸氏、彭氏、吳氏、毛氏、韓醫婦、周祐、周禧姐妹,清代的顧德華、葉蔭、孫西台、馮樽宜、朱玉、曾懿等。若拿來和男性醫師相比,真是難成比例。我衷心佩服姐姐的勇氣與毅力,也佩服她的學識與技術。
婚後過了半年小家庭生活,充滿了自由、新鮮、愉快的氣氛。入冬以後,我仿照鄰居,買了一擔白菜,一擔蘿蔔,少許紅蘿蔔,用土覆蓋,那就是天然冰箱。用時將土撥開,拿了出來,再用土蓋好。一次大雪,氣溫繼降,紅蘿蔔的芽細胞都張開眼,看起來怪怪的,雖然並未變味,總覺得有點不雅。
防寒是冬天的重要工作,西安不像農村有熱炕可睡,也沒有暖氣可用,大家都是賴木炭火盆取暖。這種炭化後的燃料,在灰化過程中沒有一氧化碳產生,比較安全。不需要時用灰將炭火蓋住,可延長燃燒壽命。用時將灰扒開,使火力加強,一方面取暖,一方面煮菜。烤饅頭,烤紅薯樂趣無窮。尤其是用來燉肉,微妙處不能言傳。足不出臥室,便能解決吃飯問題。
寒假來臨,接着就是農曆新年,依照傳統我必須在元旦向公公婆婆磕頭拜年。但是兩位老人家,和嫂嫂及侄女都住在南郊農莊,離西安有三十多里路程。那時沒有交通工具直達,好在從小就有走路的本領,當年由高陵往三原,不知道走過多少回,這一點短距離,對我來說實在算不了甚麼。他也曾領教過我走路的本領,所以我們決定到鄉間去過這個婚後第一次農曆新年。
今年過年比較早,一月二十一日就是除夕。我們早晨起來,吃過早飯,拿着昨夜準備好的禮物,和幾件簡單衣服,立刻啟程。由井上將街南端轉東,經五嶽廟街,小湘子廟街,大湘子廟街,然後出南城門,經甕城,穿過南關正街,到南哨門口。
西安四個城門都有甕城,東、北甕城之兩個城門,彼此對直,相距不到一百公尺,其間空無一物;西門甕城和東、北二者外形相近,但有大井存乎其中,西安東部居民食飲用水皆取於此。南門甕城獨大,與眾不同,非城門相重,而改開東西兩門,加強防守。甕城之內有小販搭鍋出售現炸油糕,曾傳出鄉人吃油糕燙背的趣事。走完南關正街,到南哨門外,那裏有膠輪拉拉車備客人乘坐。這種車可說是馬車的改良品,為了適應馬路不准行駛硬鐵輪的一般馬車,特別改用汽車淘汰的車胎,這樣就不會損傷路面,乘客也平穩舒適,沒有顛簸之苦。由於車軸由滾珠帶動,磨擦力小,馬拖起來較為輕鬆,常常用慢跑代替行走,速度隨之大增,乘客也樂於搭乘。車資又有公議價格,不用討價還價,方便不少。一車可坐十二人,客齊就走,不須等待。我們上車開動後,不到二個小時,經過唐朝詩人韋莊故居韋曲,杜甫故居杜曲,便到香積寺所在地的申家橋,那裏是終點站。往王曲鎮去的人較多,或者換車,略事休息,等客人補充空缺後再走。或是步行,直接上路。我們往黃良鎮,沒有車可坐,於是故作瀟灑,拿起所帶的東西,放開腳步,揚長而去。
他知道該怎麽走,一路上不必問人也不會迷路。還不到中午就進了西古城村的農莊,全家三代四口,看到我們回來,都是非常高興。尤其是嫂嫂從來沒見過我,難得有機會相遇,忙前忙後為全家準備午飯,我趁機去幫助她。家中人口本來簡單,平時只有女傭一人,當過年的菜飯收拾齊備,傭工也要回自己的家去和家人團聚,現在剩下的全是自己一家人。小侄女已經兩歲,活潑可愛,她不認生,很快就和我變成好朋友。我和她媽媽講話,她也不去找爺爺奶奶,要和我們在一起。
新春有很多禁忌,主要在避免不吉利的言詞或舉動。我國幅員廣大,但習俗卻大同小異。除夕,俗稱年三十,這一年最後的一天,傳言謂新任諸神,下界就職,民間家家隆重歡迎。家中除舊有的塑像土地,須徹底清除積塵外;若係用紙印製者應一律更新。自竈神開始,福神、財神、門神、天地、龍王等,無一例外。大門、中庭、祭壇兩側、甚至後門、臥室門,也都貼有專用對聯。我發現在窗戶新糊的紙上,貼有顏色鮮豔的窗花,不用問也能知道是嫂嫂的傑作。通常由窗花的構圖和剪技,可以判斷媳婦們的巧拙,看起來嫂嫂還真有一手。
天快黑的時候,隨俗燒香敬神,那是他的事。吃過年夜飯,必須記得要留剩飯,用來表示年年有餘。每個人都要換上新衣服,從裏到外,由頭至腳,一件不少。向老人家拜年辭歲,我是新媳婦,特別收到一個大紅包。小侄女給我拱手拜年,我給她壓歲錢。晚上妯娌共塌而眠,說了半夜的話。守歲的人要等到過了半夜,搶先接神燒香完畢,才能去睡覺。
接神在枵腹時進行,先往村中最大的神廟搶燒頭爐香,再回家接神、拜祖先,給家長磕頭。這都是由家中主事的男人負責,然後特別給請神者準備用膳。從此刻開始進入新年,兒童不可哭鬧,大人忌諱苛責,不倒垃圾,不棄髒物,不潑污水於戶外,婦女們不動針線。壓歲錢宜雙忌單,煮餃子遇破說掙。
年初一從午夜開始,天尚未亮,接神放炮之聲不斷傳來,我也和其他人一樣起個大早。點亮農村特有的植物油燈,雖然光度不強,但也可辨別事物。想到從前男耕女織時代,婦女夜晚在這如豆的燈光下剌繡,卻不聽見說有近視眼出現,足證適應性可隨環境而改變。
新年第一天的第一次飯,循例在太陽未露臉前吃餃子,寓財源大進的意思。由於餃子的外形類似元寶,才有這種習俗產生。其實吃餃子的最大好處,在於簡單實惠,北方有「好吃莫過餃子」的說法,可見其普遍受人歡迎的程度。和餃子相似的食物就是餛飩,大致說來,餃子較為皮厚餡多,餛飩較為皮薄餡少。至若皮最厚的叫做「疙瘩子」,可以久煮不破;皮最薄的要數「雲吞」,只可用作點心,不能充饑。介於其間的尚有四川的「抄手」,福州的「餛飩」,上海的「小餛飩」,江西的「清湯」,更奇怪的是雲陽的「鬼包麪」,名稱雖異,實質卻都相去不遠。
太陽升起後,首先來向公公婆婆拜年的是本家叔叔們,接着堂兄弟陸續前來,其後則有堂嫂及堂弟媳,有孩子的都會帶着孩子,藉便領取壓歲錢;再後才是未出嫁的堂妹侄女們。嬸嬸們在快到中午才結伴前來,她們要在家接待客人,等媳婦兒子回家,客人稀少時才能脫身。凡是來拜年的,按輩份都拿到不同的紅包,不會空手。
今年來家裏拜年的族人鄉親,聽說也較往年為多,大有戶限為穿之勢,不用說我也知道這些人用心的所在,還不是想趁機看看劉家新媳婦。看新媳婦本來就是有趣的事,而我又有與眾不同的地方。首先我不是鄰近村莊的人。平日婚嫁範圍多不超過二十里的大小,這樣彼此探望,歸寧省親,費時不會太多,也能當日往返。而我遠在高陵,須經西安,越臨潼,跨渭河才能到達。俗話說「隔山不算遠,隔河是遠親。」要是天公不作美,降雨使河水上漲,無法涉水而過,只有望「河」興歎而已。他們不知道我家長住西安,而且有火車可達三原,根本不會發生交通中斷的事。
其次是當時教育還不十分普及,農村婦女多為文盲,能進小學讀書的已經很少,小學畢業被人羡慕,稱為女秀才。上初中須往西安住校,男孩子都很少有此機緣,女孩子根本不要妄想。聽說我曾受高等教育,將來能在中學教書,在她們心目中,認為就是從前的女秀才,女舉人,甚至會高估到女進士,心想一睹廬山真面目,將來也多一項談話資料,在親友面前顯示自己的見多識廣,不是孤陋寡聞的人。
另外一個原因是聽說我爸爸是留美博士,在大學教書。美國在那裏也弄不清楚,聽人說自己的白天是美國的晚上,會不會自己的晚上就是美國的白天?要是太陽忙了一天有點疲倦,不想睜眼,美國是不是就沒有白天?更擔心的是地球是圓的,我們在上面,美國在低下,會不會掉下去連蹤影都看不到?又聽說凡是出過洋的人都帶有洋味,開通文明,主張自由戀愛。究竟自由戀愛是怎麽一回事,也想趁此時機探索一二。要是她們知道我也是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嫁到劉家,必然大失所望。
接待同輩和晚輩年輕女賓的事,由嫂嫂主持,我只臨時充當配角而已。她們懷着好奇心情前來,我不能阻止,更不能拒絕,但為我引起過度的工作負擔,心裏實在過意不去,吃過中飯,便和他辭別公婆,打道回府。
元旦的中午飯是一年的頭一次正餐,所謂:「寧窮一年,不窮一天。」普通人家會是八大碗,也就是用大碗盛的八種菜,以肉為主,一次上齊。較好者為十二件子,有十二樣菜,用盤盛菜,用碗盛湯,逐一上桌。若再加一個菜,更為豐盛,稱作十三花。菜數超過十樣,才有甜菜八寶飯上桌。西北地方離海較遠,水產難得,為表示海參珍貴,首先上桌者,被稱作海參頭。由午飯之豐儉可以看出家道的貧富。
因為過年的關係,路上不斷有人往來,且都穿戴整齊,無論是否相識,相遇時互道恭喜。我和他兩人也就安步當車,相偕而行。這時既不預備乘車,也就不必捨近求遠,於是穿黃良鎮,經黃良村,溫國堡,杜城,雞鴨村,小雁塔,入勿幕門,全程不過三個多小時,還沒有感到累就已經到家了。
昨天與今天雖僅有一日之差,在年序上已有不同,我也不再是當年的新娘子,而變成去年討的舊媳婦。話雖可以這樣說,但未滿一年,仍然有些事需要去作,首先是初二回門,也就是歸寧,到娘家去看望父母。這時父親已執教浙江大學,特別由杭州返回西安。心情愉快,召姐丈張時和他,破例打打麻將,叫趙文章湊成四個人。父親牌技欠佳,結果小有收穫,我想這是姐丈的聰明,故意討長輩的歡心。母親和我研究的是二星期後,元宵節的送燈問題。
元宵節是農曆正月十五日,也是燈節,這一天女家須給出嫁的女兒送燈。一般的習俗是第一年送大燈,儀式比較慎重,此後則不必過度考究,有燈便好。在女兒生育小孩後,每年要給大人送燈,也要給小孩送燈,小孩越多送的燈數也越多。俗話說:「打燈籠,找舅舅,舅舅躲在門後頭。」要是送大燈後,過一年還沒有喜信傳來,為討吉利,給女兒改送蓮花燈,表示連生貴子。送燈從農曆正月初六開始,至十五日結束,通常都趕早不趕晚。早些送燈可以多點幾天,等到十五日深夜,所有的燈能保存的保存,不能保存的全部焚毀,等明年再買新燈,點新燈。
燈市在南院門正街,馬路兩旁店家全被臨時攤販佔領,各式各樣的燈,使人眼花繚亂,不知選擇那個為好。城南三兆村,從唐朝開始,就給宮廷進貢燈籠,現在仍操舊業。幾乎全村千戶人家,沒有一家不做燈籠的,但大都是舊日傳統式樣,以紅燈籠、蓮花燈、羊燈、兔燈、猴子燈、飛機燈等為主,有的可以提,有的可以走,各有妙趣。較考究者尚有走馬燈,玻璃燈,宮燈,售價較昂。至新式燈籠則出自閻甘園家,其女眷心細手巧,迎合潮流,別出心裁,甫推上市,即被搶購一空。據說女眷一年售燈所得,有時會超過中級公務員。知識在商業上之功能,由此可見。
大燈具有耐久性,可以終身使用,母親為給我送燈,煞費苦心,久久不能決定。當我初二回娘家時,還為這件事徵詢我的意見。世界上的每個母親,都是偉大的,慈愛的,我從母親和婆婆身上更領略體會出來。老人家的愛心、細心、精心、關心、費心,我恐怕再加上一輩子,也學不到。我的一生中虧欠最多的就是母親,母親只有付出沒有回收,只有辛勞沒有報酬,只有恩捨沒有回饋。原想等我學業完成,獲得工作,能有薄薪,那時承歡膝下,菽水奉養,達到烏鳥反哺,以盡子職。不料天違人願,遠行異鄉,四十餘年也不能重返故里,甚至資訊不通,直到母親棄養,母女未能再見一面。終生遺憾,莫此為甚,每一思及,輒心疼如絞,如萬蟲蠕動,久久不能平復。
新年氣息隨着正月的消逝而不復存在,我重返學校上課,他卻發生工作上的變動。等他轉業的事塵埃落定,我卻在生理上出現問題。一向準確的月經,已有二個月毫無消息。起初我並不在意,以為可能遲來幾天,就這樣又拖延等待了三十多天,才知道事態嚴重。我不能不把這件事告訴他。
「嗨!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訴你。」我為了促起他的注意,用比較嚴肅的語調說。「希望你在心理上先有個準備,不要被嚇壞了。這件事不論是真是假,我是非說不可。」
「什麽事會這樣嚴重?」他果然集中注意,用心傾聽。「有事就請講吧!甚麽再重要的事,也不用着急,慢慢的講。」
「我就知道你只會留心自己工作,對人家的事永遠是漠不關心,而且粗心大意。」我先來段引言,引起注意,然後進入本題。「你好久沒有聽我說有問題了這句話吧!」
「是呀! 你一切都很好,當然沒有問題,那還用說。」
「不是這個意思,人家說的問題是另有所指。」
「我知道啦。你所謂的問題有人叫好朋友,南方人甚至喊大姨媽,上體育課時又叫例假,對不對?」
「算你還不太笨。」 這種儘量避免用本名的忌諱事,敞開來說,總覺得有些難為情。我感到臉上有點發燒,連忙低下頭,壓低聲調。「你知道我隔一段時間,會告訴你有問題,相差的日子很準,從來都不提早或延後,這也許和身體健康有關係。」
「你在運動場上風頭十足,早已盡人皆知。要是沒有好的身體,那來好的成績。」
「舊事不提也罷。目前的問題是有兩個月不來了。問題不來才真是問題來了,你看如何是好?」
「從前百姓和官府往來,有句難懂的話是,有關係就沒關係,沒關係就有關係。現在你也有句難懂的話是,有問題就沒問題,沒問題就有問題。」他故作輕鬆,想減輕我心理上的壓力。
「人家跟你講正經話,不要避開正題,顧左右而言它。」
「放着醫生不去請教,偏來問我,豈不是問道於盲。」
「話不能這樣說,誰教你是當事人。」我不滿意他的回答,立刻還以顏色,頂了回去。「告訴你吧! 趁着昨天下午老師請假,專程到醫院去看姐姐,把最近情況和感覺作詳盡的說明,初步判斷可能是有孕了,必須看到小便檢驗結果才能確定。要是真的有了小孩,你看該怎麼辦?」
「先別着急好不好?應該一點困難都沒有。要是檢驗的結果是未曾懷孕,自然用不着耽心;倘若真的有喜,也是正常現象,屬於意料中的事,老人家高興都來不及,還會讓你受罪?」他說些讓我寬心的話,還算是個有良心的人。
「事情不在你身上,自然不用你耽心。我還有一年才可畢業,在這最後一年裏,是扛着大肚皮去上學,讓別的同學取笑,還是休學在家待產,也需要早些決定。況且小孩生下來,誰來照管? 一會兒餵奶,一會兒換尿布,也不能不預作安排,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。一想到要生孩子頭就大了,真悔不該在未畢業前就結婚。」
「天大的事也有解決的辦法,空着急徒增苦惱,不會有絲毫好處。夫妻本是同命鳥,你的事當然也是我的事,總不至置身事外,袖手旁觀吧! 對不對? 我想要是真的有了小孩,推算起來可能在八九月間出生,那時正好是暑假,不會耽誤功課,影響考試。也不會在肚皮最大的時候往返學校,況且現在的同學都是大人,她們不久也要結婚生育,誰都不會過分開玩笑。如此一想,總該放心了吧! 再說孩子生下來,你要自己看管,我們可以請傭人幫忙;不願自己看管,送回農莊交給爺爺奶奶。嫂嫂生侄女以後,哥哥長年隨部隊在外,也需要有個小孩作伴。只怕你捨不得讓孩子離開身邊,還會怕沒有人照管。」
一對沒有作過父母的年輕人,討論如何撫育子女的辦法,頗有紙上談兵之感。將來事實究竟怎樣? 不得而知,討論下去,未必能獲得最佳結論。我不願繼續作不切實際的商討,便出一個具體的問題。「喂! 我問你個問題,不許言不由衷,必須誠實回答,聽清楚沒有?」
「聽清楚啦!請講。請講。」他想不到適當用字,簡單的重複說請講。
「老實告訴我,你喜歡男孩子還是女孩子?」我目不轉睛的看着他,讓他沒有說謊的勇氣和機會。
「生男生女都是一樣,由命不由人。若就老人家而言,當然希望生個男孩,滿足抱孫的心願。我們才可能有頭一個小孩,無論男女都是寶貝,不必在小孩性別上煩心。縱令是個女孩,那就向哥嫂看齊,誰不輸誰。先花後果,古有名訓,還是省點精神的好。」
我沒有重男輕女的觀念,但在心理上仍蒙着一層濃厚的陰影。我祖父是獨生子,到父親一輩原係兄弟二人,伯父早殤。祖父逢喪子之痛,感門衰祚薄之戚,命父親早婚,一心企望得抱孫之樂,孰料待臨終前,母親連產三個女兒,一個早夭。祖父祖母口中不言,在態度或舉動方面,總難免有不悅之意,使母親在心理上受過大的壓力。現在我的公婆也年近古稀,盼望有個孫子,已非一日,我不能不對小孩的性別關心。幸好他並不介意,至少可獲精神支柱,一條心才算放下。常聽說作人難,那裏知道作婦人更難,作一個新舊交替時代的女人,尤其難上加難。
我不知道時間為何過得如此的慢,等待姐姐告訴檢驗結果,真是度日如年。古人所謂好像熱鍋上的螞蟻,我想還不足以形容我當時的心情,因為螞蟻的思想和感觸,怎能與萬物之靈的人類相比。好不容易星期天到來,我故作輕鬆,像往常回開通巷娘家一樣,拖到上午十點才出家門。臨行叮嚀他遲一點來,免得我們談話有他在旁覺得不大適宜。萬事俱妥,懷着複雜心情走向娘家。
一進大門,便碰見母親,還等不得我先開口,就對我說:「你要多加小心,不要跑跑跳跳,有喜的人凡事必須慢一拍,千萬不宜性急。」
「媽怎麽知道的,是誰告訴的,連我自己都不清楚。」我半撒嬌半認真的探詢究竟。這事只向姐姐和他提過,他跟我一樣只有懷疑,沒有肯定。唯一能肯定的人只有姐姐,但願母親不是僅憑直覺而是確有依據。
「你姐姐來告訴我的。她等了好久不見你來,有事待辦就先走了。你這個孩子,都變成大人,也結婚了,還不知道輕重緩急,遇到自己不能解決的問題,就應該立即和老人們商量。以後再不可粗心大意。」母親用責備口吻心裏卻充滿疼愛,聲音是萬分慈祥。
我忍不住熱淚湧上眼眶。我是如此的幸福,不管是老天或上帝的安排,十分虔誠的感謝上蒼,賜給我親愛的母親。我說:「姐姐怎樣講的?是不是有了檢驗結果?」 我和母親相偕走進屋裏,邊走邊問。
「不要心急,先坐着歇歇。」母親看我放好所帶的東西,還站着沒有坐下的意思,便再吩咐一聲。
「自己切身的事,我不急能讓別人急。媽,你老人家說,真的有孕了我該怎麽辦?扛着個大肚皮上學要多累有多累,遇見同學也好難為情。小孩生了以後更是麻煩,沒人看管。實在沒有辦法,我就賴着你。誰教你是我親愛的媽媽。」要緊關頭,我使出殺手鐧,撒嬌耍賴。
「越長越小啦,也不害臊。你姐姐告訴我說你已有了身孕,我就想到善後的事。和奶媽商量的結果,她有個堂侄媳婦,結婚多年沒有小孩,想到西安找個事做,能幫你照管小孩,彼此都很放心。目前還沒有看到本人,不知道是否乾淨能幹,要是還過得去,就替你雇下。這下子該放心了吧!」母親向來處理事情,處處都考慮周到,自己女兒的事,還會不多加留意。
他娶到我真是有福,等他來吃午飯時,所有一切事情都安排就緒,不必操一點心。就這樣等到學期結束,暑假來臨,我以待產孕婦的資格,在家裏坐着靜享清福。
奶媽姓劉,堂侄媳婦也隨着姓劉,我把她當作自家人看待,不喊她劉媽或劉嫂的一般用人稱呼,直接喊她名字玉蓮。雖然比我大二三歲,總不能喊她嫂嫂或姐姐,這也許是主僕有別的心理作崇;但若就我嫁給他而言,她反而應該喊我嫂嫂,所以直呼其名,也可說是理所當然。我不介意,她也不計較,就這樣我倆相處近兩年,彼此毫無芥蒂。
玉蓮初到我家,由奶媽居中講妥每月工資若干。不料以後法幣貶值加速。奶媽要我將貨幣工資改為實物工資,避免物價變動損失,看在照管孩子的份上,只好答應,別無選擇。玉蓮嫌領取實物不易保管運用,要求按市價折合法幣,我也照辦。這樣一來,物價天天漲,玉蓮工資也隨着月月高。
娘家有幾個大男孩,做些打雜跑路的事。其中龍文成年紀最長也最能幹,奶媽認作乾兒子。因為有這一層關係,也就和玉蓮比較親近。玉蓮托龍文成代管銀錢,順便做點買賣。
原來這些男孩子們日益長大,接近二十歲成年,眼看都要成家,要是不作適當安排,難道他們的媳婦兒子都讓我家撫養不成。父親為解決此項問題,特別在西大街近鐘樓的繁華地帶,開設正誼書店,交龍文成主持,其他男孩輪流前往協助,用在職訓練的方法,培育經商技能,將來也好每人獨當一面。男孩子們一旦沒有人管,便會做些壞事。正誼書店兼營文具紙張,經常與澇巷的批發商有所往來,日久由生變熟,不公開出售的東西也有機會過目。就這樣取得秘戲圖,彼此私相傳閱,日久消息外泄,被父親知道,將龍文成斥退,其他孩子另作安排,能上學的上學,能就業的就業。
龍文成被斥退後,想重操舊業,挽回信任,請我全力幫忙。就利用井上將街我家靠街的房屋,加以改修,設立商號,重新經營文具業,將每月房租撥付玉蓮工資,倒也相安無事。等到他隨空軍第三軍區司令部遷往漢中,知道小孩非她看管不可,我要上班,生人又不放心,在工作負荷輕減情形下,反而要求增加工資。大致換算結果,我全月薪給將不敷支付她的工資,長此下去,終非善策。有心將玉蓮辭退,孩子乏人照料;有心提高工資,實在心餘力絀,幸好幾個月後,我也由西安飛往漢中,與他相聚,這件事才告結束。
自古以來,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說法,深深殘留國人腦海中。民國成立,女權發展,在教育方面仍未達到平等地位。基督教在西安設立尊德女中,天主教設立玫瑰女中,專門招收女生,藉以補償男女差異之過鉅。基督教又設有廣仁醫院,造福社會。尊德女中和廣仁醫院,該二機構名稱不同,性質亦異,服務目的也相徑庭,但都有利於傳教工作。初、醫院設在東關,學校位於城內,為便於病人就診,將二者位置互換。待抗戰興起,日機時來騷擾,甚至投彈在不設防城市,為着病人安全,重將醫院移到城外。
姐姐原先在東關八仙庵近鄰的廣仁醫院任婦產科主治醫師,我的驗孕結果就是從那裏取得,當時西安具有規模的醫院不多,陝西省立醫院,紅十字會醫院,在醫事技術及設備方面,似乎都趕不上廣仁醫院。
一進廣仁醫院,便會想到八仙庵。八仙庵又稱八仙宮,位於西安東關唐長樂坊舊址。乃陝西境內的著名道觀,也是西安附近最大道教廟庵,相傳唐代有家酒店在此。八仙中的呂洞賓,有人說是今日陝西長安,當時稱之為京兆地方人氏。也有的說是山西芮城永樂鎮人。更有一說是出生在山西永樂縣,即今永洛縣;或是唐代河中府,即今山西永濟縣。至姓名身世也其說不一。或謂姓呂名喦,字洞賓,一字希雲。明人鄧志謨的《呂仙飛劍記》中說:「乃貞元十四年 ( 西元七九八年 ) 四月初四日巳時出生,因其掌心之文,有一山三口之異,乃取名喦,表字洞賓。」以其出生之年月日時皆屬陽性,因號純陽子。而明人馮夢龍的《醒世恒言》則說:「姓呂名岩,表字洞賓,道號純陽子。」但明代天啟年在民間流傳的《呂仙自敍傳》又說:「呂仙本唐宗室,避武后之禍,挾妻而遁,因易呂姓。以山居,名巌,字洞賓,妻又死,號純陽子。」《武當山誌》也有類似記載,說呂洞賓本唐宗室,因武后殲唐子孫,乃從母姓呂。
至於成仙經過,一般咸謂其多次參加進士考試均告失敗,在四十三歲時因親命難違,仍往長安應試。到達後在酒店中遇一道士,那便是度其成仙的師父漢鍾離。為測試呂洞賓有無拋去仕進之心,漢鍾離先讓其作了個黃粱夢,使其得悉名利不過刹那雲煙。原來漢鍾離正在蒸黃粱,呂洞賓旅途勞頓,倒頭便睡,恍惚間高中狀元,又得如花美眷,享盡人間榮華富貴。不料得罪權貴,被判充軍,家破人亡,悲不自勝,一覺醒來,黃粱尚未蒸熟。人生數十寒暑,彷彿大夢一場。深感人生無常,有心學道。漢鍾離然後再作十次試探,藉知有無堅決修道之心。開始漢鍾離說:「你骨節未完,志行未定,若想成仙,尚需數世。」呂洞賓見學道無望,怏怏返家,不料舉家死亡,了無一人。只好購買棺木,準備收殮,將生死不在意中,有太上忘情之心,便通了第一試。
有一次外出售物,價已講妥,買主忽告反悔,只願半價承購,洞賓毫不計較,連承允的半價也不受,棄物而去。因無爭利之心,故通過第二試。
元旦外出,有乞丐求助,給物給錢,均難滿足,且盛氣淩人,口出惡言,甚至拔刀相向,洞賓不慍不怒,毫無畏懼,七情不存,通過第三試。
洞賓後受命在山坡牧羊,忽餓虎撲來,竟以身擋虎而護羊,虎反掉頭遁去,是第四試及格。
夜間洞賓秉燭讀書,遇絕色佳人前來,百般挑逗,未被所動,心無邪念,通過第五試。
洞賓家生變故,片瓦無存,衣食不繼,賴躬耕餬口,突於鋤地時發現黃白之物,因原非己有而一介不取,第六試又告及格。
洞賓在市上遇道士賣藥,聲稱服後十日必亡,待購得服下,竟告無恙,第七試過關。
一日遇售銅器老叟,購得數件,返家後居然全屬金製,疾忙尋到賣主,原壁奉還,這是第八試。
洞賓乘船渡河,將抵中心,風浪大作,前進不能,後退不得,看來就要沉沒,葬身魚腹,居然坦蕩神定,容色不易,第九試又告通過。
最後第十試是洞賓獨坐室中,無數鬼怪百般作弄。接着數十夜叉,押着死囚,高號償命,認為若已有虧自應補償,當覓刀自刎之時,突煙消雲散。
經過十次測試,得知名利淡薄,色魔不侵,生死坦然,七情無存,漢鍾離始收為徒,授以靈寶要訣,教給火龍真人的遁天劍法,入了仙班。 洞賓盛氣未斂,擬度世人,漢鍾離知其難成,誡以「善護寶劍,勿與僧鬭,限期即返」三事,終於衍出飛劍斬黃龍的事。他若洛陽第一名妓白牡丹,生得國色天香,洞賓一見心神蕩漾,變作秀才登門造訪,又有三戲白牡丹的事。致王母娘娘壽誕之期,群仙畢至,獨不許洞賓參加,因彼染有酒色財氣,猶未根除。
八仙庵曾發生康有為盜經的事。一九二一年底,陝西督軍劉鎮華,以康有為繼公車上書之後,鼓動光緒皇帝變法維新,名揚宇內,康自稱聖人,知識淵博,請彼前來關中,於一九二三年十月三十日入陝,次月五日到達西安。甫到八仙庵就提出借閱鎮寺經卷的請求。寺僧原不應允,礙於劉鎮華情面,勉為其難,取出數卷應卯。怎料康聖人居心不良,萌偷盜之心,欲不告而別,逃之夭夭。被寺僧發現,立即傳遍西安,適康有為尚未離境,終得完璧歸趙,而盜經惡名永難洗刷。陝西建設廳長劉楚才曾取四書兩句,撰一去尾對聯為:「國家將亡必有,老而不死是為。」該聯道出盜經醜事,是以康有為汚名舉國皆知。
抗日戰爭勝利,軍方獲得部分美國軍隊剩餘與留存的醫療設備,在城的東北角設立西安陸軍總醫院,姐姐被聘充任婦產科主任,離開廣仁醫院。這個暑假急於各項規劃及籌備,日夜忙碌,連星期假日都得不到休息。剛好初步勉可稱為就緒,第一個前往待產的人就是她的胞妹——我。
一個冗長的暑假,眼看快結束,突然在一個星期天早晨覺得肚子有點痛了,自己沒有當作一回事。過了將近一個小時,肚子又開始痛,較上次顯得強烈,時間也比較長。我沒有生小孩的經驗,以為昨晚吃東西吃壞了腸胃,既然不嚴重也就不管。到中午以後,肚痛連續出現,而且一次比一次厲害,相距時間也越來越短,這才讓我感到事態嚴重,想起應該到醫院去。
他送我到醫院後,有姐姐主持一切,他一個男人不便在產科病房久留,便回家去辦自己的事。一連幾天,都沒有再來看我,那時家裏沒有電話,但是辦公室有電話可用,仍然音信杳然。更不用提關心產婦健康,特別送吃送喝的那回事。 倒是母親不放心,讓剛進女中就讀的妹妹,抽空就近由學校到醫院來看我,才知道生個女孩,已經三天過去,母女平安。母親得到消息,立即派人通知,他聞訊馬上趕來醫院。本來這幾天時時刻刻都盼他來,共同分享獲得掌珠的喜悅,孰料左等右等仍然毫無消息,氣的我真想帶孩子回家,讓這個不負責任的爸爸難堪。繼而再想想這樣作並沒有實際益處,還不是跟自己過不去。縱令我可以不顧生死,作孤注一擲,但是我的孩子沒有理由去冒這種危險。熟思再三,有個兩全之策,就是等他到來,不去理他,也不讓他和孩子相見,算是懲罰。怎料一眼看見他進入病房,幾天來的想法作了極端的轉變,不僅改變主意,甚至急於要獻寶似的,迅速將女兒抱起,請他父女相見。
生兒育女原是性命交關的事,稍有差誤便會留下終身遺憾,一個作爸爸的人,怎可以置身事外,不聞不問。當我看到他的渴望和喜悅面色,不僅忘記自己所受的煎熬痛苦,也原諒了他的疏忽怠慢。女人的寬容美德,常會助長了男人錯事再犯,但願下次生產時能有他在身旁相伴。
從前接受新式教育的女性,最大的願望便是作個小學教師。像姐姐這樣學醫的人數很少。清代以前,女醫師寥寥可數。有史可考的是西漢的義姁、淳於衍,晉代的鮑姑,唐代的蔡尋真、李騰空,南唐的楊保宗,唐代的胡愔,宋代的馮氏、汪夫人、張小娘子,明代的楊談、陸氏、彭氏、吳氏、毛氏、韓醫婦、周祐、周禧姐妹,清代的顧德華、葉蔭、孫西台、馮樽宜、朱玉、曾懿等。若拿來和男性醫師相比,真是難成比例。我衷心佩服姐姐的勇氣與毅力,也佩服她的學識與技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