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
叩潼關防線棄守
抗日戰爭愈來愈烈,政府採長期抗戰的最高決策,不以一城一縣的淪亡而喪失信心。一九三八年六月六日,開封失守,第一戰區司令長官程潛,第二十集團軍司令商震,新八師師長蔣自珍,在鄭州附近黃河之花園口決堤成功,阻止日軍機械化部隊前進。直到一九四四年四月下旬,日軍結集近十萬人,由開封蠢動,經洛陽竄佔靈寶,大有西逼潼關之勢。農學院為保護師生安全,採應變措施,先暫停課一週,靜觀戰局變化,再定行止。女同學多收拾行裝,投奔家人,以免流落失散。這時父親不在校中,我和其他同學採相同辦法,準備回到西安家裏。他幫我收拾行李,並設法運往火車站。不料火車誤點過久,深夜方才抵站。這時月臺上的人和行李,較平時多出很多倍,加上風聞軍事失利消息,急着趕回西安的旅客很多,單身上車已經不容易,想帶行李更是難上加難。賴他奮勇向前,將行李擠進車廂,再伸手拉我上車,這是我們肌膚的第一次接觸。在兵荒馬亂的時候,一個強有力的手臂,一個可信賴的男人,對女人來說,是多麽的重要和需要。雖然被攻破第一道防線,我只有喜悅沒有反抗。
車停普集鎮,這是西安和寶雞之中點。在這裏停車較久,添煤加水,也可以調換車頭,改變行車方向。因為是個大站,有人在此下車,始獲一個坐位。他讓我坐下,自己站在一旁。時間已過午 夜,鄰座的好心人,向視窗挪了一下,示意三個人擠在兩個座位上,大家委曲一下。我儘量打起精神,想趕走睡魔,終於困意難支,不知不覺倚在他的肩頭入睡。每當火車進站出站,行車速度發生變化,我都會突然醒覺,知道有他在旁不用操心,不久又會睡着。等到三橋鎮,天空已現曙光,而且西安即將到達,才睡意全消。這一路上,我時睡時醒。睡着時我不知道,每次醒來他都會眼睛睜着,沒有睡着的樣子。
「快到西安了,你整夜有沒有睡?」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,關心的問他。
「沒有睡。我都在醒着,我要盡心盡力保護你。」他笑着回答我的問題。
我心裏在想,這個人也有可愛之處。以往不對我說些討人喜歡的話,也許是缺乏適當的時機。但這次行動上露出真摯的情意,比說話更能使人感動。回到開通巷家裏,將帶回來的行李物品,一起收拾安放。然後才洗臉,吃早飯。飯後我催促這個整夜不知道睡的傻子快去休息,以便下午搭車返回學校。
經過這次像模擬似的逃難,我二人間的距離又接近了一步。返回學校上課,仍維持着週日下午的定期約會,兩個人在四顧無人的情形下,有時也會攜手而行,談話的內容也較坦誠深入,許多舊事變成了說不完的話題。
農院附高的女生和大學生享受同等待遇。淪陷區學生有戰區學生貸金,非淪陷區學生,成績優 良者有自費生助學貸金。政府關愛青年,煞費苦心。那時學校特別照顧青年,每月下旬預借貸金三分之一,供籌辦伙食;等經費撥到補發全數。由於物價上漲,貸金隨之調整,再發差額。每月有三次收入,發揮預購功能,是故學生實際收入較部分職員為多。又因不交學費,除吃飯外,尚有少數結餘,可買文具紙張。
自從民國肇造,推陳出新,由私塾經書院到學校,因課程內容擴大,增加數學、常識,體育、音樂、美術、勞作,致語文時數相對減少。按照往昔語文程度來看,就出現「中學名義,大學派頭,小學程度」的說法。現在我佔有其中三分之二,中學名義和大學派頭,但不希望是小學程度。我和大學生住同一宿舍,參加同一伙食團,沒有制服的規定。通常都是藍布大掛,以印有晴雨商標的陰丹士林布充主料,近似沒有腰身且長短適度的保守型旗袍,我當然也會入境隨俗,也和大家一樣。而他呢,平常一身藍布長衫,頗有斯文形態。但對一個學農的人來說,必須參與農場實習,動手操作,身着長衫終覺欠妥。後來才知道他讀園藝時,遇實習課程換穿陰丹士林布的工作服。那還是考取附高時,他的大姐將多年存儲捨不得用的高級布料,特意鳩工趕縫的獎品。為甚麽都是用陰丹士林布,這不是巧合,而是當時流行,確實是最高級最昂貴的衣料,普通人家還不一定買得起買得到。
旗袍是由滿洲婦女服裝演變而來。由於滿族被稱為旗人,所以滿族的袍子也就被稱作旗袍。滿語將旗袍叫做「衣介」,泛指滿洲、蒙古、及八旗男女穿着的衣袍。清初衣介有幾大特點:無領、箭袖、左衽、四開衩、束腰。箭袖俗稱馬蹄袖,四開衩是前後左右開衩到膝,左衽是大襟在左邊開 口,沒有衣領,腰有束帶。男子多為藍、灰、青色,女子多為白色。入主中原後,受漢族大領大袖影響,箭袖變成喇叭袖,四開衩變成左右開衩,束帶棄而不用。二十世紀三十年代,男子不再穿着旗袍,女子也將寬袖變成窄袖。更進一步直筒變緊身貼腰,雙峰突出,臀部外現,下擺回收,長度及踝,不再見到昔日直筒形象。
過了近乎一年的高中平淡生活,六月底考完學期考試,雖不能說是樣樣符合理想,自信尚能差強人意。心曠神怡,輕鬆自在,一天下午,我脫下常年所穿的旗袍,換上輕薄夏裝,適應已熱的天氣,伴同他往二道原花卉區走去。由於那裏沒有蔭涼場所,不能久待,轉身改道而行。坐在渭惠渠邊的大樹蔭下,清風徐來,氣爽心暢。眼看着渠中的水,不停的流逝,不禁想起人生的青春,正與這渠水一樣,日夜不斷在消失而不自覺。鄉賢李儀祉先生造福桑梓,興建涇惠渠後又建渭惠渠,使後世子孫永獲水利的恩惠,獲得消除水患、灌溉農田的好處。這種功業與恩德,萬代不絕,將其事蹟選作國民小學的教材,也真是理所當然。農民們為感大德,稱之龍王,建祠修廟,香火不絕。
他和我比肩而坐,說些無關痛癢的事,突然間他將身體靠近我,輕聲的說:「你知道同學怎樣稱呼我?」
這個突來的問題,使我愣了一下,告訴他說:「我不知道。」事實上我的確不知道。
「說給你聽吧!都在開玩笑的喊我系駙馬。」
「那裏來的怪名詞,不倫不類。從來沒有聽過這不見經傳的說法。既然有人這樣喊你,總該有個理由或原因吧!」
「這當然不會是空穴來風,也不會是無的放矢。」他停了一下,看了看我,嘴角隱隱帶着笑意。「還不都是沾你的光,才得到這個封號。」
「越說越遠了。你們同學間的事,怎會和我扯上關係?」
「讓我告訴你。以前我在附高讀的是園藝科,投考大學受有限制,只能報考園藝系。當新生分配宿舍時,是按報到先後指派,和吳含曼、婁象峰、趙雲彩同一寢室。他們三個都是農業經濟系,勸我轉系好一塊上課。尤其吳含曼最為熱心。吳含曼和我是小學同學,初中同班,高中同校,大學又同一寢室。我接受三個人的建議,一學期讀完,通過轉系考試,成為農業經濟系的學生。你是系主任的千金,也是公主,自然而然的使我榮獲系駙馬的封號。」
「你們男生總喜歡作些無聊的事。」我假裝正經,接着改變話題。「別自我陶醉。人貴自立,依靠別人得來的,也會因別人而失掉。就像你自己努力,考取大學,任何人都不能搶去,這才算是真本領。」
「提起升學的事,完全是依賴你。要沒有你,我也許現在正在烈日下的田裏工作,不會坐在這裏。」
「你自己讀你的書,升你的學,考你的試。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,我又不在身邊,幫助你,輔 導你,怎麽會扯上關係?」我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,件件都把我作為談話中心。
「我不說你不會清楚。我的一部求學史,可說都和女人有關。」他停了一下,似乎在心裏打算如何陳述才能恰到好處,讓我聽起來比較合適。
「說出來聽聽看,究竟是事實還是杜撰。」我急於想知道實情,不想浪費時間,加以催促。
「既然願意聽,就不能嫌煩,不能嫌嚕嗦,可是有言在先,不容反悔。」
「為着明瞭事實,只好奉陪。且請道來,定當恭聽。」難得有如此好機會,讓我對他多瞭解一些,自然不願失此良機。
「我三四歲時候,父親戎馬倥偬,帶兵外地;母親撫育我們,住在長安城內南四府街。每天姐姐哥哥們去上學,母親空閒時教我《三字經》、《弟子規》。那時不是認字,而是當兒歌去唱。日子久了,也能琅琅上口,雖不明白內容,卻也自得其樂。」
「這是一般正常現象,每個母教身受者都莫不如此。」我認為不足為奇,值不得提,忍不住插上一嘴。
「後來進入省立高中附小。學校和我家後門相接,不需要在大街繞行,既方便又安全。小學時期是我童年的黃金時代,深得校長喜愛,讓我和年長的同學住校,特別安排在校長臥牀的旁邊。夜裏有時候我會踢被子,校長常給我蓋好。課餘指導我如何講演、如何辯論,還交代全漫仙老師教我演話劇,演歌劇。那年涇惠渠放水典禮,特別帶我去參加,以童子軍隊長的身份,在會場服務。」
他這個開場白確實不敢令人恭維,囉嗦有餘,內容不足。「別自我眩耀。爸爸作校長時,我也在高中附小上過學,怎麽不記得有這回事。」這些舊事在訂婚前後,偶爾從父親那裏也聽說過。但不願長他的志氣,有心澆他冷水,故意不加認同。
「你當然不記得。那時才是一年級小女生,連我到你們家取東西,聽留聲機唱片洋人大笑,帶你在前後院玩,你都不記得,何況那些不是親眼看見的事。」他一點不介意滅他威風,還替我找理由下臺階。
「好了。請繼續吧!」
「小學畢業時,學校改名為省立第一模範小學,校長由姐丈接充,我仍然是特殊學生。下課十分鐘休息時間,到教員休息室找老師下象棋。明明知道不是劉志伸,曹慕昭,胡景儒等老師的對手,但勇氣可嘉,屢敗屢戰。」
「怪不得你不怕尊長。都是被大人寵壞的。」
「這還不足為奇。小學畢業那天,學校工役帶着喜報來家裏索賞錢。那是科舉制度遺留下來的事。一幅全開的黃紙,用木板印刷有固定的文詞,空下姓名臨時填入。記得開始一行是『捷報』兩字,用紅筆加上雙圈。接着是『貴府某大老爺,官印某某,在陝西省立第一模範小學畢業。』以下還有奉陝西省教育廳長某,陝西省政府主席某核定等字樣,貼在大門口左方。昔日教育尚不十分普及,小學畢業被人以秀才看待,才有這番榮耀。」
「你真有福氣,偏偏我就遇不到。」
「遇不到才好,我是身受虛名之累。小學畢業後,考上省立第一中學。由於學制改變,將原來的春季始業改為秋季始業。我雖是一中的正式學生,卻沒有正式班級,在預備班的名義下就讀,等到秋季再正式納入年級。農曆過年,祖父到城裏看孫子,聽說我已經上中學,心中異常高興。老人家國學修養湛深,想看看接受新式教育的洋秀才本領。當取出作文簿,翻了兩頁,歎為觀止,不忍卒讀。 怎麽一個中學生,一個洋秀才,國文程度這樣差,書法這樣劣,再不及早補救,勢將遺憾終身。便告訴母親,要將我帶回農莊,親自課讀。祖父是我家的最高權威,他的話如同聖旨,只能遵照奉行,不能違背抗命。就這樣在祖父身邊生活了將近兩年。」
「說有福氣真有福氣,兩年裏一定學了不少東西。怪不得是個高材生,原來也是從辛苦中得到,不是揀來的。」
「祖父帶我回農莊,並沒有親自教我,而是由五里外西湖村請來何老先生,在劉氏宗祠設私塾,全村的青少年,願意上學的齊來附讀。那些農村子弟以四書五經為主,啟蒙的不外《三字經》、《弟子規》、《百家姓》、《七言雜字》幾種。祖父與老師約定,給我選讀《幼學瓊林》、《全唐詩》、《讀史論略》、《歷代名臣言行錄》等書;但以《古文觀止》為主修。那是線裝石印的十二冊,我從頭到尾一一背誦,當時也不覺得怎樣,等到重回城裏上學,才明白功夫沒有白費的。」
「我好羡慕啊!能有祖父關心。你們哥弟兩人,怎麽只有你一人去讀古文,令兄為何不去?」
「你真會提起問題,問的恰到好處。」他讃許了我一句,接着說:「哥哥才氣洋溢,經常用『勇琦』筆名在報刊發表新詩。祖父對新詩並不欣賞,但是孫子的創作能在報刊登載,一定具有相當水準,所以逃過這一關。」
「私塾教師上課,和現在有沒有甚麽地方不同?」
「差異很大。現在是全班使用同一課本,學生坐着,老師站着。功課進度由老師掌握,有一定施教範圍。私塾稱學堂不稱學校,大多只有兩間房子,大的一間是教室,小的一間是塾師專用。一年上課三百天,清晨到學堂「背書」後返家用早餐,餐畢回學堂接受號書,繼進午餐,下午溫書,待日落結束一天課程,晚飯後在家溫習。學生攻讀不同,程度有異,塾師因材施教。通常按學生聰慧指定課業多少,在書上貼一小色紙,注明日期,叫做「號書」。古籍素無斷句之標點符號,必須先做圈點,繼命學生朗誦,遇有不認識之字,為其正音。由學生返回座位,自行吟唱至可以背誦為止,叫做「溫書」。集號書、溫書、背書,使書聲不絕於耳,乃得弦歌不輟。次日清晨到校,先溫習幾遍,再向老師背書,這是考核課業之唯一方法。背書時循課業難易程度,分別進入塾師室內,先鞠躬,再將書打開在開始位置,雙手捧放桌上,轉身大聲背誦。背畢轉身,再向塾師鞠躬,返回座位,相當考試及格,書本留存塾師桌上,備號書之用。凡流暢者等待放學回家吃早飯。未流暢者等所有同學背完,再行重背,相當補考,直到背過才能回家。早飯後返校,接受號書,指定新功課。中午回家進午餐,返學堂先練習書法,多屬大字正楷,以五十個字為度,寫畢送請評正,對較佳者 用紅筆加圈,最佳者加雙圈。縱令家長大字不識,也能就紅圈之單雙,圈數之多少,獲得子弟書法之良窳。然後再繼續溫書,誦讀指定新功課,若忘記正音之字,除向塾師請益外,也可向學長問訊。如遇講解之日,這時是塾師坐着,學生站着,大學生在前,小學生在後。此皆講書以大學生為主體,循先識字形,再知字音,後明字義順序進行。到日落天黑放學,結束一日課業。天天如此,沒有星期假日。課餘的六十天,分為農曆五月的農忙和農曆新年的春節,停止學堂的腦力活動,改為體力活動和課外活動。塾師指導課業,接見賓客,會晤家長,咸取坐姿,鄉人謂之「坐館」。學堂有兩件特殊物品,一為戒尺,供體罰劣徒使用。一為廁籤,作學生如廁憑證,其用意在避免利用時機,結伴逗留室外。」他停了一下,繼續說。「有一年暑假,祖父在農莊為孫子們講《東周列國志》和《三國演義》的故事,講完後要孫子們複誦。能夠將人名、地名、和事實說清楚的,常常是我。祖父認為孺子可教,才會對我特加注意。」
「現在還記得何老先生的名諱嗎?」
「我國禮俗對尊長名字,耳可得聞而口不得言,印象不深。只記得老先生在人前被稱為何舉人。由於撚匪作亂時出生,被人背後叫做長毛子。」
「這一段求學經過,和女人一點關係都沒有。」我在提醒他不要忘記本題。
「為保持事實的完整,依照時序的發展,我需要循序說出。放心好了,絕不會離題太遠。」他繼續說。「因為在鄉間耽誤兩年,重回一中復學,別人都是三年級高班生,只有自己是一年級,容易使人誤會為留級兼降級,豈不是讓人羞愧難當,覺得不好意思。才決定另行投考西安二中,從頭開始。」
「你先說省立一中,又說西安二中,二中是不是比一中差,才排名第二?一般都是第二不如第一好。一中是省立,西安二中是不是省立?」我明知故問,有心在逗他。
「這話有時對有時不對。西安二中原名是成德中學,乃私人所設。因其校風良好,成績優異,位置又在城區中心,曾經名噪一時。待創辦人職務更動,無法兼顧,由政府接管,更名省立中山中學。經過多年,中學需求日殷,逐一命名倍增困擾,費時費力,得不償失。為着消除不必要的爭執,將長安城區叫做西安,並改用序數。如此以來,按設立先後,依次授名,不受縣市限制。省教育廳可容易處理,施政上也較方便。抗戰時政府設西京籌備委員會,擬將西安改為西京,並作陪都。抗戰勝利後,正式成立西安市,和長安縣分離。」
「學生選擇學校時,都會先由第一開始,然後再第二、第三。再說的好,第二總不會跑到第一前面。」
「事實並不儘然。西安二中固然排序第二,但校址在北大街,距城市中心之鐘樓不遠。在城裏住的人,為着上學方便,都會先選二中。唯有從外縣市來的,不明實情,以為第一最好,先選一中。我因為哥哥在一中上學,想有人照顧,才去選讀。後來哥哥畢業,人已離校,當然不再去選讀該校。你有沒有聽人說過:『土匪一中老師範,要尋漂娃二中轉。』一中在城西北區的早慈巷,和回教同胞為鄰,最初被人寫作為棗刺巷。學生多由外縣前來,舉止言行,帶有土氣,被指作土匪。你想一個長滿棗刺的巷子,怎會吸引人去注意。師範學校是公費,家庭負擔很輕,學生年齡較長,比較起來有些老態。只有二中學生,在城裏住家,衣着比較考究,舉止也較文雅,沒有鄉間的土裏土氣,所以說二中在人們心中佔優先地位,尤其是年輕女孩子響往的地方,希望能在那裏找到理想中的白馬王子。」
「你真是天才,總會利用時機為自己吹噓。二中既然這樣好,有沒有女孩子愛上你?」我試探着問。
「有啊。要是沒有,二中豈不白讀了。」
他的答話出乎意料之外,竟敢當着我的面,供認有女孩子愛上他。我心中浮上絲絲的醋意,必須問個明白,否則絕不甘心。「那個女孩是誰?從來沒聽你提過。我認不認識?」
農院附高開始時不招女生,到了二九級,一九四零年,李伯恂教授胞妹李貫珠,由西安女中前來借讀,才打破和尚廟的傳統,應了萬綠叢中一點紅的說法。其後西安女中因抗戰原因疏散漢中,家長多不放心,恰好農學院院長由以前的陝西省教育廳長周伯敏接充,大家紛紛要求周院長設法,按學生志願與程度,轉進三零級及三一級的女生有四十餘人。其中不少是第一實驗小學,也就是以前的第一模範小學畢業生。我懷疑說的那個女孩,就是這四十多個人裏面的一個,所以才提出來問。
「那個女孩和你很熟,對你知道的比任何人都多,甚至你心裏想的她都一清二楚。」
「倒底是誰?你要講明白,不然我要生氣了。」我真咽不下這口氣。舊日的情人竟敢浮現在未婚妻的面前。
「那人麽!遠在天邊,近在眼前,我一伸手便碰得到。」
「怎麽越學越壞,我不理你了。」經他一說,我才恍然醒悟,原來是在有心逗我。
「不開玩笑,讓我繼續說下去。回到城裏,二姐見我一身土氣,好像變了一個人,督促我儘快復學。這才決心溫習功課,取出久違的數學、常識、史地,逐日披覽。當時大姐遷居三原陂西鎮,哥哥隨軍駐防福建延平,唯有二姐家在土地廟什字,和南四府街相距不遠。賴二姐的督促,幸不辱命,考取西安二中,未曾令家人失望。」
「這下該好好讀書,不會另生枝節,發生問題。」
「天下事不如人意者十常八九。《晉書》羊祜傳有:天下不如意,恒十居七八。歐陽修《與丁學士》有:不如意十常八九。宋人方岳在《別子才司令》中有:不如意事常八九,可與語人無二三。陸游《春雨》中也有:人生十事九堪歎。要是真的如此,人生還有甚麽樂趣可言,這完全是感覺上的差異。身遇順境,認為理所當然,平淡無奇。逆境則感覺深刻,牢記心中。我在二中尚未讀滿一學期,雙一二事變發生,學校停課,學生回家。事變平復後,過了半年,蘆溝橋抗日聖戰爆發,同學們收拾書包,參加抗日救亡工作。有的看護傷兵,有的下鄉宣傳,也有的到處募捐。 地不分東西南北,人不分男女老幼,有錢出錢,有力出力,愛國熱血沸騰,不顧生命危險。其後一年,西安不 斷遭受轟炸,空襲警報整天不能解除,學校根本無法上課,被迫遷往寶雞西郊六川店。我隨家移居南郊黃良鎮農莊,過着與世無爭的逸士生活,外界消息隔絕。那時還沒有無線電臺,不能收聽廣播。農家向來無人訂報,鎮公所雖訂有報,也要等三天以後才能看到。直到快過年的時候,大姐由三原歸寧,看到我還在家裏,非常着急,催我迅速返校,不要因遷校而失學。就這樣離家單身外出,到寶雞六川店,完成初中階段學業。要不是大姐一句話,我怎能進農院附高,再升學農學院。」
「我認為應該說賴姐姐之力,不應該說是女人之力。姐姐固然是女人,但有一定的專用名詞。你這樣說,我替當姐姐的抱屈,劾你個大不敬。」
「不要忙着下結論,等說完後再斷定妥不妥當。投考農院附高時和張漢鼎偕行。漢鼎父親老年得子,取遲生作乳名,疼愛有加,不願遠離。況且已經結婚,育有一女。老人家抱孫心切,希望學校越近越好。加上我國遭遇數千年來未有的兵禍,究竟能讀幾年書,誰也不敢確定。我雖有個哥哥,但已隨軍離鄉,何年何日能返故里,全是未知之數。親老身單,境況相同,籌思之後,採進可以攻,退可以守的方案。一旦戰局惡化,身具一技之長,謀生自較容易,且得承歡膝下,不讓老人們依閭而望。孰料人算不如天算,張漢鼎時運不濟,未獲錄取,留我一人在園藝科。後來才體會到,所謂兼具二者之利,亦必兼具二者之害。」
「時候不早了,請長話短說,好不好?」我不想聽他的求學經過,只想知道為甚麽不說姐姐而說女人。
「高職畢業學生,不僅升學困難,就業也不容易,機會好時也不過充任技工而已。突然從天外降來好運,遇到一個女貴人,他幫我解決了所有難題。這個女人不是媽媽,也不是姐姐,現在還沒有恰當稱呼。只好將她與媽媽和姐姐暫時先歸在一類,統稱為女人。請看名詞用的對不對?」
「別騙人啦!不相信會有女貴人幫你,說出姓名來我才會相信。」我疑惑未解,一定要搞明白。
「這個女貴人先鼓勵我升大學。她爸爸知道我英文不好,為我每週改作文。沒有她我那有今日,不是女貴人是誰?」
他這樣一說,我心中已猜到八成指的是我。為着進一步確認,還是問:「那個女貴人究竟是誰?」
「要知道她是誰?真的要知道是誰。」他立刻轉過身來,面對着我,眼睛出現奇異的眼光。天下事就是這樣,該來的遲早會來。他用手托住我的下巴,一股羞澀浮上我的臉頰,不自覺的閉上眼睛,立刻聞到男人的鼻息,緊接着在嘴唇留下初吻的痕跡。他輕易的攻破我的第二道防線,完全出乎我的意料。
夏天衣服單薄,臂腿裸出,體香外泄,原本容易引起綺思。想不到是這樣的快,這樣的巧,這樣的圓融,這樣的自然。我輕輕推開他,帶點撒嬌的味道問:「這些年來,為甚麽不見寫信給我?」
「我不敢寫。那年在高陵,看到你英文課本外面用毛筆寫的名字,那樣的秀麗端莊。我的書法拙劣,怎敢獻醜,還是藏拙的好。」
「原來是這麽一回事。書上的名字是媽媽寫的,誰知道嚇壞了你,連封信都不敢寫。我再問你,為甚麽一去再無消息,不到家裏來看我?」既然第二道防線失守,我收拾起少女的矜持,率性問個明白。
「很想到家裏來看你,不是不好意思而沒來,實在另有原因。訂婚後第一年暑假,政府派農學院學生,參加糧食增產指導工作,我在烈日溽暑之下,按指定地區終日奔走,沒有餘暇。其間又出麻疹,被庸醫誤投退燒藥劑,幾乎送命。臥牀一個多月,待工作結束,趕回學校上課。第二年面臨升學難關,能否考取大學,還是未知之數,當然不能去看你。要是名落孫山,將拿何面目見人。第三年原想鼓起勇氣去看你,又聽說你即將轉學來此,想想還是收斂點好,免得臨時變出意外,豈不應了欲速則不達的說法。」
「算你有理好了,我們回去吧!」
「好。你請先行,不敢為天下先。」他說着再看了看我。「看來命裏早就註定必須屈居人後。因為前頭有個哥哥,天生就是第二。現在是二哥哥、二舅舅、二叔叔。將來麽,免不了成為二姐夫,二姨夫,二姑夫。」
「討厭。那裏有這麽多廢話。」我嘴裏不說心裏話。口中雖出言不遜,心中卻有一絲甜意不斷升起。 詩人不是說過:「那個少女不懷春,誰家兒郎不鍾情。」何況我已經十八歲了,不再是昏昏噩噩的無知少女。
我倆經過較長時期不斷的接觸,加上他在緊要關頭的護送,誠懇坦率的吐露心聲,使我對他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與瞭解。我像一塊純潔清淨的冰塊,受愛情溫暖的衝擊,逐漸融化並接納了他。隨着時日的增長,溫度也不斷升高。我希望永久保留在高溫狀態,不要達到沸點,免得會汽化而消失。也不要出現散熱現象,重回冷凝狀況,喪失少女美麗的夢幻。
自從這個人佔據心房後,能不討人厭,使人煩,惹人憐,令人思,引人憶,教人疼,讓人愛,害人想,招人念,逼人惜。他啊他!他真是個害人精,丟不開、放不下、摔不掉、心不定、捨不得、離不成、忍不住、擺不脫。人與人相愛,沒有道理可言,只能歸之於命運,歸之於緣。
過了不久,我心血來潮,將自己親手所做的一塊手帕送給他。那雖是一方亮麗的藍布,但四周有彩色線繡的狗牙邊,藉以表示出精心、細心、耐心、費心、愛心、好心、專心、歡心、傾心、錦心、苦心、關心,居心、和用心。由於它的整齊有序,一針不苟,也能反映我的個性,顯示我的女工。手帕自古便有多種不同含意,在我國古典小說中或戲曲裏,經常是傳達情意的媒介。我贈兄羅帕一方,兄見帕如同見妹。千金小姐愛上人窮志不窮的落魄書生,故意遺下繡巾,讓其檢拾,成為他日聯姻的媒介。舞臺上的旦角,賴手帕表達嬌羞楚憐的神態。少女幽會時,手帕纏指不知消除多少尷尬。手帕情意綿長,不像見捐的秋扇,晴天的雨傘,只具短暫的用場。我多麽希望他能體會出我的深意,表現出令人滿意和歡欣的反應。
父親執教大、中、小學數十年,學生眾多,真算得上桃李滿天下,怎麽會從許多人中,放心將 我交給他? 後來從共同生活幾十年中,找出自己認為合理的答案。原來他煙酒不沾,賭博不染,個性隨和,樂於助人,有空便是讀書。我所說的讀書不是看書,如同學歷不是學力。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類人不讀書,一類是身居高位,大權在握的春風得意者,凡事有人捉刀,必要時照本宣科。一類是腰纏萬貫,財大氣粗的自覺有錢者,相信有錢能使鬼推磨,讀書不讀書都毫無關係。一類是名過於實,自以為登峰造極,他人著述不屑一顧。再另一類是浮豔女子,秀麗照眼,傲視群儕,在異性稱臣裙下之情況時,但聞諛辭,無聞逆耳,讀書自然無用。至若性好嬉戲,缺乏良友,或浮光掠影,不求甚解,全都不是讀書種子。見書生厭的人,那就更不用說了。
經他讀過的書,只要翻開便可知道,因為上面留有痕跡。凡是直行由上而下,自右往左者,一定是逐字逐句的讀,才會遇句加圈,逢逗加點。至於文章妙處之旁,又分別加圓點或圓圈,用以表示觀感相同及值得仿效。如此以來,既可顯出欣賞之意,又能便於日後查考,圈點地方當然是佳構所在。至西文或科學書籍,則改用紅藍筆劃線,具有同樣相同功效。眉批更能顯出心得所在。書角保持良好,沒有折疊破損痕跡。前人的所言,有些正是自己想要說的話,但是古人已先一步,而且文辭優美,能不五體投地,心悅誠服。自己想要說的話,只有儘量早說,免得也被人搶走。真理如同發明,誰在先就算是誰的,一點拖延不得。
有一天,姐姐來武功看父親,回西安時我和他一起到車站去送行。等車的時候,說些閒話,姐姐拿出一份密勒斯評論報,那是高水準的英文週刊,翻開一頁,上面有個用顏色筆劃的單字,問他:「這是個甚麽字?」他一看就回答說:「不認識」。我覺得不好意思,便說:「他數學很好,英文不好。」姐姐說:「你來認認。」我一看也不認識。姐姐說:「我們三個都不認識。」我不能不佩服姐姐的超人聰明,一句話破解了僵局,消除了尷尬,這個本領,我想我到老也不可能學到。
自從一九三一年,也就是中華民國二十年,發生九一八事變。日軍陡然偷襲我東三省,一夜之間,全部淪陷。接着小型戰爭不斷,國際聯盟雖也派員來華調查,但畏懼日本,不敢做公正裁判。直到一九四七年,蘆溝橋抗戰爆發,全國軍民,在蔣委員長領導下,推行全國總動員,經八年艱苦奮鬥,終於獲得最後勝利。就流年來說,今年有「天地同流格」出現。因一九四五年九月十三日,正是民國三十四年,歲次乙酉,農曆八月初八。月令干支亦為乙酉;日令亦為乙酉。天地同流格難得多年出現一次,若有遇到,象徵必有大事發生,果然在當年獲得抗戰勝利。
我學教育而他學農業經濟。有一次我問到他為甚麽數學比較好,也有興趣,不學理工,不學文史,也不學法商、教育,而選農科。問題提出來很容易,卻不料引起一番雄辯。他說:「我國以農立國,農業人口佔百分之八十以上,要是農業能科學化和機械化,再商業化,進入國際市場,不但國人能豐衣足食,世界人類也隨着受益,這不是達到世界大同、天下為公的理想境地。」
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,似乎難令人心服。他從前不是說過和張漢鼎投考農校附高,為的是便於奉養老親,易於謀職。今天怎麽又有一番大道理出來,是不是又另有發現,或欺我無知。我也知道,實則我國社會重農思想的發生,遠在戰國以前。帝舜以象耕田,樊遲請學農圃,載於史籍。魏人李悝在其所著《法經》一書中,說明農業經濟發展之重要性。而管仲有「倉廩實則知禮節、衣食足則知榮辱。」漢景帝有詔謂,「農事傷則饑之本,女工害則寒之源也,夫饑寒並至,而能亡為非者,寡矣。」說明農業是人民衣食之源。所謂衣食是將耕和織結合一起,男女分擔,解決民生必需品的供應問題。由於當時生產力過低,才有「一夫不耕,或受之饑;一婦不織,或受之寒」的現象發生。他若商鞅、韓非子、荀子也都提出重農的主張。
人民衣食無着。生活不繼,難免鋌而走險。西元前二百零二年,劉邦建立王朝的成功,就在於比貴族出身的項羽,更能瞭解民情,更懂得把握人心,居然成為領袖,擊敗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西楚霸王。幾千年來,我國改朝換代,農民都扮演重要角色,土地問題更被渲染利用。一旦取得政權,農民反而成為被宰割的對象,土地問題也隨着更為嚴重。
漢代帝王均實施重農輕商政策。其中包括四種意義:其一為視耕織原係一事,景帝有「其令郡國務勸農桑,益種樹,可得衣食物。」其思想乃上承李悝,管仲而來。其二為農業具有經濟上衣食泉源的自然屬性,文帝有「農民所恃以為生也。」其三為農業能創造社會財富,與後世經濟領域中重農學派觀念相同。晁錯謂「地有餘利,人有餘力。」其四為發展農業是國家制度賴以存在的前提,王符《潛夫論》有「民為國本,農為民本。」劉安《淮南子》主術訓也有「食者民之本,民者國之本也。」
除農業在經濟上之功能外,國家重農尚有三種好處。一可富國。管仲《管子》治國篇:「民事農則田墾,田墾則粟多,粟多則國富。」二可強兵。商鞅《商君書》農戰篇:「避農戰則民輕其居,輕其居則必不為上守戰也。」三可易治。呂不韋《呂氏春秋》士容論第六之務大篇有:「民農則樸,樸則易用,易用則邊境安,王位尊。」惜乎好景難再,隨着人類進步,社會發展,經濟跟着轉型,由農而工,由工而商,農業已成為落後的象徵,貧窮的標幟,習農者日寡,欲度安適的田園生活,洵乎難矣。昔日致仕還鄉,解甲歸田,鮮有轉商變工者,今則大異其趣。
我想他沒有說出真正的原因。他家世代以耕讀傳家,農莊規模宏大,土地廣闊,經營需人。藏書中如賈思勰《齊民要術》,徐光啟《農政全書》,及《農業授時通考》,《農桑輯要》,陳敷《農書》,王楨《農書》等。日就月將,耳聞目染,產生洗腦作用,無形中走上重農的道路。
我高中畢業的那年,沒有回高陵度暑假,留在西安準備投考學校。父親有很多文稿,需要整理,由助教張耀辰辦理。耽心一個人的力量,不能全部完成,召他也來襄助。或許有人會認為天賜良機,我們兩個可以朝夕相聚,情話綿綿,那就大錯特錯。
白天,他與張耀辰各據一桌,埋頭工作,根本沒有說話的時間,也不能在家裏眾人眼光睽睽下,去和他說貼己話。唯一能做的事,只有給他洗洗換下的衣服。晚上雖不工作,但李秀梅住在我家,好像影子一樣,除了進浴室、上廁所,始終在我身邊,那來的機會單獨相會。
李秀梅是我農院附高的同學,她讀園藝科,但被分配在同一宿舍。我不知道為甚麽要好的同學,不選自己高中班裏的,而選上園藝科的李秀梅。可能是附高園藝科對我發生好感,潛意識中作了決定。她來自戰區,家鄉淪陷,姐姐在虢鎮一家醫院充護士,收入不豐,勢難支助升學,有意和我共同投考西安的師範專科學校。她和他也因我的關係,並不陌生。有一回尚且開玩笑的說:「劉先生,以後冬天要特別留意,不要碰到冰腳。」西安冬天受西伯利亞或蒙古寒流影響,氣溫偏低,腳手部位的四肢末端,極易受凍。尤其晚間自習,不能四處走動,腳比手尤為冰冷。曾經有位女同學給男友寫信,為強調凍腳情形,竟然寫出駭人聽聞的事。
那封信上說:「夜裏在宿舍自修,雙腳冷凍難支,用面盆打來熱水,將腳浸入取暖。等一頁日記剛剛寫完,把腳抬起來時,不料水盆也隨着升空。你想知道是甚麽原因嗎?告訴你吧,腳和水盆凍在一起了。」
西安冬天雖然很冷,但還不到滴水成冰的地步。這樣的話,在我國東北齊齊哈爾地方,傳說男人冬天外出小便,別忘了帶上木棒子,以備隨撒隨敲。不然的話,等到冰柱成形,想排泄也不可能。同樣的信不信由你。
等待升學考試期間,傳來抗戰勝利的喜訊,政府立即展開復員工作。李秀梅離鄉日久,急欲回家,我和他到西安火車站送行。途經尚仁路,有一家燒餅油條店生意不惡,門口放一木牌,貼有紅紙,上寫「先行交易擇吉開張」八個大字,她向我們兩人作個怪像,想不到竟成讖語,應在秀梅自己身上。當我將要離開西安到漢中時,她扛着個大肚子,偕「未婚夫」來井上將街探望我。未婚夫是借用的名詞,實際上未曾訂婚。要說是男朋友,與肚子裏的孩子又扯不上關係,也是名實不符,只好暫時借用一下。
現在小型商家很少隆重舉行開張儀式,因為人人都可經營。有人戲稱小商店多喜自稱公司,店東成為董事長,要是在大街上行走,突然有招牌掉下,一定會有董事長被擊中。「擇吉開張」的含義只能會意,不可言傳,也就少為人知。目前興起的「先上車後補票」,「先享受後付賬」,較為通俗,成為未婚男女同居的代名詞。
有一回,我問秀梅知不知道五個手指的名稱。這個盡人皆知的事,要是被提出來,一定別有原因。要是直接回答是拇指、食指、中指、無名指及小指,那就顯得警覺不夠。原來我想說出有趣的渾名,增添閒談的豐富內容。由於拇指一般用作誇獎的手勢,表示其高人一頭,所以是倨傲的老大。食指用作指示方向或位置,補償言語陳述的不足,是以為聰明的老二。中指指人極不禮貌,可使好意變惡意,招致誤解,故為闖禍的老三。無名指雖以無名作名,似乎不受重視,但通常是最先考慮戴戒子的所在,無論鑽石、寶石、珍珠或貴金屬,莫不如此。要是被稱為富豪的老四,才算實至名歸。至於小指,則多為懶人挖耳摳鼻、搔去眼屎、剔除食屑的代用品,稱作骯髒的老五。誰曰不宜?
李秀梅走了,張耀辰走了,他也要走了。農學院開學在即,父親文稿整理告一段落,沒有再留西安的必要。我被西安師專英文科錄取,也要準備上學。臨別之日,特地到車站送他。一路上彼此很少說話,心中有依依之情,都不願表達離愁。國人在公開場合沒有吻別的習慣,最多握握手,也限同性之間。我倆平淡的互道珍重,揮手告別,要想再見,恐怕要等寒假來臨。
我真的不明白,他本來就傻還是裝傻。在農學院兩年,沒有送我一件禮物,沒有請我吃一次飯。我親手做的藍布手帕,並親手送給他,你猜這個大呆子怎麽樣,連一聲謝謝都沒有,便收進褲子口袋裏。他不知道我的本意,自不會具羅曼蒂克的想法。
提到兩情相悅,也不一定需要送禮物,在行動上便能表露無遺。首先是含情脈脈的眼睛,發揮眉目傳情而盡在不言中。臨去秋波那一轉,不正是張君瑞對崔鶯鶯失魂落魄的由來。一見你就笑,用喜上眉稍來表態,唐伯虎因秋香的無意三笑,不惜改名換姓,放下身段屈居書僮,終獲載得佳人歸的美滿結果。用嘴不僅有甜言蜜語,也會有情歌淺唱,若干民族現在仍保留着靠月下情歌,結為美眷的佳事。至若丁香半吐,輕啟櫻唇,更能引起綺思,陷入愛情深淵。如果用手固可直接接觸,有肌膚之親的快感,但不到相當程度而動手動腳,豈不是成為登徒子行徑。自命才華過人的,多喜以情書傳遞相思。此時切忌言不由衷,照抄情書大全用語,弄成欲巧反拙的效果。不是女人都好貪小便宜,樂於接受異性的饋贈,因為由禮物的選擇或價錢上,可以發現對方的性格和誠意。鑽戒珠寶的名貴,衣着皮包的實用,胸罩內衣的體貼,甚至鮮花卡片的及時,莫不產生相當的功效。
在西安這個古老城市中,興起一股新的力量,那就是消除舊日私塾的教育形態,由新式學校取代,培育具有新思潮的學生。任一新學校的建立,師資最為重要。教室可以借用宗祠或廟宇,桌凳可由學生自備,課本可向外地一次訂購,短期內均能辦到,惟師資非多年培育不可。
陝西省教育廳特注重師範教育。先在西安設立師範學校招收男生,又另設女子師範專收女生,男女分校可免除不明事理者的蜚短流長。由小學畢業者投考,接受教育四年,結業後可充小學教師。稍後再成立高級師範學校,配合我國教育制度改革,改用三三制。也就是簡易師範三年,擔任小學教師;高級師範三年,結業時成績優秀者往初中任教,其餘擔任小學高年級教師。隨社會的進步,各鄉鎮都設有完全小學。師範生就業不成問題,教師又普遍受人尊敬,尤其是全部公費,不需家中負擔。因此師範生入學要求較為嚴格,青年們也以進入師範學校為第一志願。
九一八事變後,東北地方被日軍強佔,愛國志士相繼內遷,高中高師已難滿足青年求知欲望,乃由省政府設置若干專科學校,包括醫學、師範、商業、製藥、會計等。另有西北大學、西北農學院、西北工學院、西北師範學院、西北醫學院,全屬國立,所以西安師專也算得上是省立學校裏的大專高校之一。
至於我為甚麽選讀師專,當然也有原因存在。父親終身從事教育,在教學方面,教過小學、中學、大學及研究所;在行政方面,擔任過校長、系主任及研究所所長。前在故鄉曾辦「涇野學園」,有心自己創辦一所楷模學校,應由誰來承繼衣缽,這個責任落在我的身上。因為大姐聰慧過人,在成都華西壩齊魯大學習醫,畢業後已懸壺濟世;小妹尚在小學,待其完成學業,至少尚須十年之久。當時女性適任工作的範圍有限,多以醫務及教育為主,商業中不易插入,銀行或郵局職位有限,都不進用新人,為未來就業打算,最好攻讀師範。
西安師專位於北大街之東側崇禮路,乃新建校址,與力行中學和西安藥專相近。校長郝耀東是長安南鄉人,留學美國,為人和藹,平日寡言,辦學認真,迭獲好評。那年他家析產,由專人促其返里,別人不斷爭多論少,挑肥揀瘦,獨郝校長一言不發,彷彿與自己毫無關係,鄉村父老認為讀書人果然與眾不同,有君子之風。
我到師專報到,與同科女生住一宿舍,吃飯也在一起,班上女同學五人,除其中一個是農院附高同學武惠荃外,大家初次碰面,彼此並不熟悉。她就對趙佩瑩、胡淩霄、張淑英三個說我是完人,和她們不一樣。大家莫名其妙,以為我的名字像個男生,沒有絲毫閨閣之氣。經解說後,才明白我已訂婚,她們幾個全是待字閨中的淑女。法國人將配偶稱作另一半,兩個一半和在一起,才能變成一個整體,就是完整的人。我以為賣弄才華,後來才知道有意在取笑我,除了兩個一半的含義外,另指的是唯一的缺點,被別人長處給彌補了。明白其存心不良,以後誰再說我是完人,我會還擊說:「小姐,你唯一的缺點,總會有人用長處來彌補,何必急不可待。」這一招確實有用,沒有人再拿完人來開我的玩笑。
上課兩個星期,有迎新會。我們身為客人,準時出席。在會場突然發現一個熟面孔,想不到何天寶也在師專英文科,以高班生的主人身份,負責接待。何天寶在今年新生放榜時,已經看到我的名字,既沒有來家裏向我道賀,註冊時也沒有前來幫忙。要不是四目相對,不好意思拉下臉來,和從未謀面的陌生人沒有甚麽區別。男人們那來如此多的怪毛病,我真有些不明白。
迎新會過後,班上又有一女同學報到,她叫熊啟。丈夫在金融界工作,考取後是否上學,久久不能決定,最後還是覺得在家中無事可作,又沒有小孩需要照料,才在限期截止前,趕搭上最後一班列車。似乎天意早定,班上限於應有女生五人。待熊啟到校不久,武惠荃作了軍人之妻,隨夫調防,離開了學校,從此失去消息。凡事當留餘地,她當初取笑我已經訂婚,可能自己也已經訂婚,如今卻成為急着出嫁的婦人。
教我們名著選讀的王志剛教授,對莎士比亞著作特有研究。王教授和夫人是大學同學,夫妻異常恩愛,不幸中年早喪,遺孤賴舊僕照料。那女僕一字不識,但忠心耿耿,家中大小諸事,不需王教授操心,處理得十分得體。朋友都勸王教授續弦,久未接納,後來看在兒女需要上,納女僕為妻,親友對這文化程度相差懸殊的結合,都感到十分驚異。但想到知識程度差異懸殊的配偶,像胡適與江冬秀的婚姻情況,也就見怪不怪了。
車停普集鎮,這是西安和寶雞之中點。在這裏停車較久,添煤加水,也可以調換車頭,改變行車方向。因為是個大站,有人在此下車,始獲一個坐位。他讓我坐下,自己站在一旁。時間已過午
抗日戰爭愈來愈烈,政府採長期抗戰的最高決策,不以一城一縣的淪亡而喪失信心。一九三八年六月六日,開封失守,第一戰區司令長官程潛,第二十集團軍司令商震,新八師師長蔣自珍,在鄭州附近黃河之花園口決堤成功,阻止日軍機械化部隊前進。直到一九四四年四月下旬,日軍結集近十萬人,由開封蠢動,經洛陽竄佔靈寶,大有西逼潼關之勢。農學院為保護師生安全,採應變措施,先暫停課一週,靜觀戰局變化,再定行止。女同學多收拾行裝,投奔家人,以免流落失散。這時父親不在校中,我和其他同學採相同辦法,準備回到西安家裏。他幫我收拾行李,並設法運往火車站。不料火車誤點過久,深夜方才抵站。這時月臺上的人和行李,較平時多出很多倍,加上風聞軍事失利消息,急着趕回西安的旅客很多,單身上車已經不容易,想帶行李更是難上加難。賴他奮勇向前,將行李擠進車廂,再伸手拉我上車,這是我們肌膚的第一次接觸。在兵荒馬亂的時候,一個強有力的手臂,一個可信賴的男人,對女人來說,是多麽的重要和需要。雖然被攻破第一道防線,我只有喜悅沒有反抗。
車停普集鎮,這是西安和寶雞之中點。在這裏停車較久,添煤加水,也可以調換車頭,改變行車方向。因為是個大站,有人在此下車,始獲一個坐位。他讓我坐下,自己站在一旁。時間已過午 夜,鄰座的好心人,向視窗挪了一下,示意三個人擠在兩個座位上,大家委曲一下。我儘量打起精神,想趕走睡魔,終於困意難支,不知不覺倚在他的肩頭入睡。每當火車進站出站,行車速度發生變化,我都會突然醒覺,知道有他在旁不用操心,不久又會睡着。等到三橋鎮,天空已現曙光,而且西安即將到達,才睡意全消。這一路上,我時睡時醒。睡着時我不知道,每次醒來他都會眼睛睜着,沒有睡着的樣子。
「快到西安了,你整夜有沒有睡?」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,關心的問他。
「沒有睡。我都在醒着,我要盡心盡力保護你。」他笑着回答我的問題。
我心裏在想,這個人也有可愛之處。以往不對我說些討人喜歡的話,也許是缺乏適當的時機。但這次行動上露出真摯的情意,比說話更能使人感動。回到開通巷家裏,將帶回來的行李物品,一起收拾安放。然後才洗臉,吃早飯。飯後我催促這個整夜不知道睡的傻子快去休息,以便下午搭車返回學校。
經過這次像模擬似的逃難,我二人間的距離又接近了一步。返回學校上課,仍維持着週日下午的定期約會,兩個人在四顧無人的情形下,有時也會攜手而行,談話的內容也較坦誠深入,許多舊事變成了說不完的話題。
農院附高的女生和大學生享受同等待遇。淪陷區學生有戰區學生貸金,非淪陷區學生,成績優 良者有自費生助學貸金。政府關愛青年,煞費苦心。那時學校特別照顧青年,每月下旬預借貸金三分之一,供籌辦伙食;等經費撥到補發全數。由於物價上漲,貸金隨之調整,再發差額。每月有三次收入,發揮預購功能,是故學生實際收入較部分職員為多。又因不交學費,除吃飯外,尚有少數結餘,可買文具紙張。
自從民國肇造,推陳出新,由私塾經書院到學校,因課程內容擴大,增加數學、常識,體育、音樂、美術、勞作,致語文時數相對減少。按照往昔語文程度來看,就出現「中學名義,大學派頭,小學程度」的說法。現在我佔有其中三分之二,中學名義和大學派頭,但不希望是小學程度。我和大學生住同一宿舍,參加同一伙食團,沒有制服的規定。通常都是藍布大掛,以印有晴雨商標的陰丹士林布充主料,近似沒有腰身且長短適度的保守型旗袍,我當然也會入境隨俗,也和大家一樣。而他呢,平常一身藍布長衫,頗有斯文形態。但對一個學農的人來說,必須參與農場實習,動手操作,身着長衫終覺欠妥。後來才知道他讀園藝時,遇實習課程換穿陰丹士林布的工作服。那還是考取附高時,他的大姐將多年存儲捨不得用的高級布料,特意鳩工趕縫的獎品。為甚麽都是用陰丹士林布,這不是巧合,而是當時流行,確實是最高級最昂貴的衣料,普通人家還不一定買得起買得到。
旗袍是由滿洲婦女服裝演變而來。由於滿族被稱為旗人,所以滿族的袍子也就被稱作旗袍。滿語將旗袍叫做「衣介」,泛指滿洲、蒙古、及八旗男女穿着的衣袍。清初衣介有幾大特點:無領、箭袖、左衽、四開衩、束腰。箭袖俗稱馬蹄袖,四開衩是前後左右開衩到膝,左衽是大襟在左邊開 口,沒有衣領,腰有束帶。男子多為藍、灰、青色,女子多為白色。入主中原後,受漢族大領大袖影響,箭袖變成喇叭袖,四開衩變成左右開衩,束帶棄而不用。二十世紀三十年代,男子不再穿着旗袍,女子也將寬袖變成窄袖。更進一步直筒變緊身貼腰,雙峰突出,臀部外現,下擺回收,長度及踝,不再見到昔日直筒形象。
過了近乎一年的高中平淡生活,六月底考完學期考試,雖不能說是樣樣符合理想,自信尚能差強人意。心曠神怡,輕鬆自在,一天下午,我脫下常年所穿的旗袍,換上輕薄夏裝,適應已熱的天氣,伴同他往二道原花卉區走去。由於那裏沒有蔭涼場所,不能久待,轉身改道而行。坐在渭惠渠邊的大樹蔭下,清風徐來,氣爽心暢。眼看着渠中的水,不停的流逝,不禁想起人生的青春,正與這渠水一樣,日夜不斷在消失而不自覺。鄉賢李儀祉先生造福桑梓,興建涇惠渠後又建渭惠渠,使後世子孫永獲水利的恩惠,獲得消除水患、灌溉農田的好處。這種功業與恩德,萬代不絕,將其事蹟選作國民小學的教材,也真是理所當然。農民們為感大德,稱之龍王,建祠修廟,香火不絕。
他和我比肩而坐,說些無關痛癢的事,突然間他將身體靠近我,輕聲的說:「你知道同學怎樣稱呼我?」
這個突來的問題,使我愣了一下,告訴他說:「我不知道。」事實上我的確不知道。
「說給你聽吧!都在開玩笑的喊我系駙馬。」
「那裏來的怪名詞,不倫不類。從來沒有聽過這不見經傳的說法。既然有人這樣喊你,總該有個理由或原因吧!」
「這當然不會是空穴來風,也不會是無的放矢。」他停了一下,看了看我,嘴角隱隱帶着笑意。「還不都是沾你的光,才得到這個封號。」
「越說越遠了。你們同學間的事,怎會和我扯上關係?」
「讓我告訴你。以前我在附高讀的是園藝科,投考大學受有限制,只能報考園藝系。當新生分配宿舍時,是按報到先後指派,和吳含曼、婁象峰、趙雲彩同一寢室。他們三個都是農業經濟系,勸我轉系好一塊上課。尤其吳含曼最為熱心。吳含曼和我是小學同學,初中同班,高中同校,大學又同一寢室。我接受三個人的建議,一學期讀完,通過轉系考試,成為農業經濟系的學生。你是系主任的千金,也是公主,自然而然的使我榮獲系駙馬的封號。」
「你們男生總喜歡作些無聊的事。」我假裝正經,接着改變話題。「別自我陶醉。人貴自立,依靠別人得來的,也會因別人而失掉。就像你自己努力,考取大學,任何人都不能搶去,這才算是真本領。」
「提起升學的事,完全是依賴你。要沒有你,我也許現在正在烈日下的田裏工作,不會坐在這裏。」
「你自己讀你的書,升你的學,考你的試。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,我又不在身邊,幫助你,輔 導你,怎麽會扯上關係?」我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,件件都把我作為談話中心。
「我不說你不會清楚。我的一部求學史,可說都和女人有關。」他停了一下,似乎在心裏打算如何陳述才能恰到好處,讓我聽起來比較合適。
「說出來聽聽看,究竟是事實還是杜撰。」我急於想知道實情,不想浪費時間,加以催促。
「既然願意聽,就不能嫌煩,不能嫌嚕嗦,可是有言在先,不容反悔。」
「為着明瞭事實,只好奉陪。且請道來,定當恭聽。」難得有如此好機會,讓我對他多瞭解一些,自然不願失此良機。
「我三四歲時候,父親戎馬倥偬,帶兵外地;母親撫育我們,住在長安城內南四府街。每天姐姐哥哥們去上學,母親空閒時教我《三字經》、《弟子規》。那時不是認字,而是當兒歌去唱。日子久了,也能琅琅上口,雖不明白內容,卻也自得其樂。」
「這是一般正常現象,每個母教身受者都莫不如此。」我認為不足為奇,值不得提,忍不住插上一嘴。
「後來進入省立高中附小。學校和我家後門相接,不需要在大街繞行,既方便又安全。小學時期是我童年的黃金時代,深得校長喜愛,讓我和年長的同學住校,特別安排在校長臥牀的旁邊。夜裏有時候我會踢被子,校長常給我蓋好。課餘指導我如何講演、如何辯論,還交代全漫仙老師教我演話劇,演歌劇。那年涇惠渠放水典禮,特別帶我去參加,以童子軍隊長的身份,在會場服務。」
他這個開場白確實不敢令人恭維,囉嗦有餘,內容不足。「別自我眩耀。爸爸作校長時,我也在高中附小上過學,怎麽不記得有這回事。」這些舊事在訂婚前後,偶爾從父親那裏也聽說過。但不願長他的志氣,有心澆他冷水,故意不加認同。
「你當然不記得。那時才是一年級小女生,連我到你們家取東西,聽留聲機唱片洋人大笑,帶你在前後院玩,你都不記得,何況那些不是親眼看見的事。」他一點不介意滅他威風,還替我找理由下臺階。
「好了。請繼續吧!」
「小學畢業時,學校改名為省立第一模範小學,校長由姐丈接充,我仍然是特殊學生。下課十分鐘休息時間,到教員休息室找老師下象棋。明明知道不是劉志伸,曹慕昭,胡景儒等老師的對手,但勇氣可嘉,屢敗屢戰。」
「怪不得你不怕尊長。都是被大人寵壞的。」
「這還不足為奇。小學畢業那天,學校工役帶着喜報來家裏索賞錢。那是科舉制度遺留下來的事。一幅全開的黃紙,用木板印刷有固定的文詞,空下姓名臨時填入。記得開始一行是『捷報』兩字,用紅筆加上雙圈。接着是『貴府某大老爺,官印某某,在陝西省立第一模範小學畢業。』以下還有奉陝西省教育廳長某,陝西省政府主席某核定等字樣,貼在大門口左方。昔日教育尚不十分普及,小學畢業被人以秀才看待,才有這番榮耀。」
「你真有福氣,偏偏我就遇不到。」
「遇不到才好,我是身受虛名之累。小學畢業後,考上省立第一中學。由於學制改變,將原來的春季始業改為秋季始業。我雖是一中的正式學生,卻沒有正式班級,在預備班的名義下就讀,等到秋季再正式納入年級。農曆過年,祖父到城裏看孫子,聽說我已經上中學,心中異常高興。老人家國學修養湛深,想看看接受新式教育的洋秀才本領。當取出作文簿,翻了兩頁,歎為觀止,不忍卒讀。 怎麽一個中學生,一個洋秀才,國文程度這樣差,書法這樣劣,再不及早補救,勢將遺憾終身。便告訴母親,要將我帶回農莊,親自課讀。祖父是我家的最高權威,他的話如同聖旨,只能遵照奉行,不能違背抗命。就這樣在祖父身邊生活了將近兩年。」
「說有福氣真有福氣,兩年裏一定學了不少東西。怪不得是個高材生,原來也是從辛苦中得到,不是揀來的。」
「祖父帶我回農莊,並沒有親自教我,而是由五里外西湖村請來何老先生,在劉氏宗祠設私塾,全村的青少年,願意上學的齊來附讀。那些農村子弟以四書五經為主,啟蒙的不外《三字經》、《弟子規》、《百家姓》、《七言雜字》幾種。祖父與老師約定,給我選讀《幼學瓊林》、《全唐詩》、《讀史論略》、《歷代名臣言行錄》等書;但以《古文觀止》為主修。那是線裝石印的十二冊,我從頭到尾一一背誦,當時也不覺得怎樣,等到重回城裏上學,才明白功夫沒有白費的。」
「我好羡慕啊!能有祖父關心。你們哥弟兩人,怎麽只有你一人去讀古文,令兄為何不去?」
「你真會提起問題,問的恰到好處。」他讃許了我一句,接着說:「哥哥才氣洋溢,經常用『勇琦』筆名在報刊發表新詩。祖父對新詩並不欣賞,但是孫子的創作能在報刊登載,一定具有相當水準,所以逃過這一關。」
「私塾教師上課,和現在有沒有甚麽地方不同?」
「差異很大。現在是全班使用同一課本,學生坐着,老師站着。功課進度由老師掌握,有一定施教範圍。私塾稱學堂不稱學校,大多只有兩間房子,大的一間是教室,小的一間是塾師專用。一年上課三百天,清晨到學堂「背書」後返家用早餐,餐畢回學堂接受號書,繼進午餐,下午溫書,待日落結束一天課程,晚飯後在家溫習。學生攻讀不同,程度有異,塾師因材施教。通常按學生聰慧指定課業多少,在書上貼一小色紙,注明日期,叫做「號書」。古籍素無斷句之標點符號,必須先做圈點,繼命學生朗誦,遇有不認識之字,為其正音。由學生返回座位,自行吟唱至可以背誦為止,叫做「溫書」。集號書、溫書、背書,使書聲不絕於耳,乃得弦歌不輟。次日清晨到校,先溫習幾遍,再向老師背書,這是考核課業之唯一方法。背書時循課業難易程度,分別進入塾師室內,先鞠躬,再將書打開在開始位置,雙手捧放桌上,轉身大聲背誦。背畢轉身,再向塾師鞠躬,返回座位,相當考試及格,書本留存塾師桌上,備號書之用。凡流暢者等待放學回家吃早飯。未流暢者等所有同學背完,再行重背,相當補考,直到背過才能回家。早飯後返校,接受號書,指定新功課。中午回家進午餐,返學堂先練習書法,多屬大字正楷,以五十個字為度,寫畢送請評正,對較佳者 用紅筆加圈,最佳者加雙圈。縱令家長大字不識,也能就紅圈之單雙,圈數之多少,獲得子弟書法之良窳。然後再繼續溫書,誦讀指定新功課,若忘記正音之字,除向塾師請益外,也可向學長問訊。如遇講解之日,這時是塾師坐着,學生站着,大學生在前,小學生在後。此皆講書以大學生為主體,循先識字形,再知字音,後明字義順序進行。到日落天黑放學,結束一日課業。天天如此,沒有星期假日。課餘的六十天,分為農曆五月的農忙和農曆新年的春節,停止學堂的腦力活動,改為體力活動和課外活動。塾師指導課業,接見賓客,會晤家長,咸取坐姿,鄉人謂之「坐館」。學堂有兩件特殊物品,一為戒尺,供體罰劣徒使用。一為廁籤,作學生如廁憑證,其用意在避免利用時機,結伴逗留室外。」他停了一下,繼續說。「有一年暑假,祖父在農莊為孫子們講《東周列國志》和《三國演義》的故事,講完後要孫子們複誦。能夠將人名、地名、和事實說清楚的,常常是我。祖父認為孺子可教,才會對我特加注意。」
「現在還記得何老先生的名諱嗎?」
「我國禮俗對尊長名字,耳可得聞而口不得言,印象不深。只記得老先生在人前被稱為何舉人。由於撚匪作亂時出生,被人背後叫做長毛子。」
「這一段求學經過,和女人一點關係都沒有。」我在提醒他不要忘記本題。
「為保持事實的完整,依照時序的發展,我需要循序說出。放心好了,絕不會離題太遠。」他繼續說。「因為在鄉間耽誤兩年,重回一中復學,別人都是三年級高班生,只有自己是一年級,容易使人誤會為留級兼降級,豈不是讓人羞愧難當,覺得不好意思。才決定另行投考西安二中,從頭開始。」
「你先說省立一中,又說西安二中,二中是不是比一中差,才排名第二?一般都是第二不如第一好。一中是省立,西安二中是不是省立?」我明知故問,有心在逗他。
「這話有時對有時不對。西安二中原名是成德中學,乃私人所設。因其校風良好,成績優異,位置又在城區中心,曾經名噪一時。待創辦人職務更動,無法兼顧,由政府接管,更名省立中山中學。經過多年,中學需求日殷,逐一命名倍增困擾,費時費力,得不償失。為着消除不必要的爭執,將長安城區叫做西安,並改用序數。如此以來,按設立先後,依次授名,不受縣市限制。省教育廳可容易處理,施政上也較方便。抗戰時政府設西京籌備委員會,擬將西安改為西京,並作陪都。抗戰勝利後,正式成立西安市,和長安縣分離。」
「學生選擇學校時,都會先由第一開始,然後再第二、第三。再說的好,第二總不會跑到第一前面。」
「事實並不儘然。西安二中固然排序第二,但校址在北大街,距城市中心之鐘樓不遠。在城裏住的人,為着上學方便,都會先選二中。唯有從外縣市來的,不明實情,以為第一最好,先選一中。我因為哥哥在一中上學,想有人照顧,才去選讀。後來哥哥畢業,人已離校,當然不再去選讀該校。你有沒有聽人說過:『土匪一中老師範,要尋漂娃二中轉。』一中在城西北區的早慈巷,和回教同胞為鄰,最初被人寫作為棗刺巷。學生多由外縣前來,舉止言行,帶有土氣,被指作土匪。你想一個長滿棗刺的巷子,怎會吸引人去注意。師範學校是公費,家庭負擔很輕,學生年齡較長,比較起來有些老態。只有二中學生,在城裏住家,衣着比較考究,舉止也較文雅,沒有鄉間的土裏土氣,所以說二中在人們心中佔優先地位,尤其是年輕女孩子響往的地方,希望能在那裏找到理想中的白馬王子。」
「你真是天才,總會利用時機為自己吹噓。二中既然這樣好,有沒有女孩子愛上你?」我試探着問。
「有啊。要是沒有,二中豈不白讀了。」
他的答話出乎意料之外,竟敢當着我的面,供認有女孩子愛上他。我心中浮上絲絲的醋意,必須問個明白,否則絕不甘心。「那個女孩是誰?從來沒聽你提過。我認不認識?」
農院附高開始時不招女生,到了二九級,一九四零年,李伯恂教授胞妹李貫珠,由西安女中前來借讀,才打破和尚廟的傳統,應了萬綠叢中一點紅的說法。其後西安女中因抗戰原因疏散漢中,家長多不放心,恰好農學院院長由以前的陝西省教育廳長周伯敏接充,大家紛紛要求周院長設法,按學生志願與程度,轉進三零級及三一級的女生有四十餘人。其中不少是第一實驗小學,也就是以前的第一模範小學畢業生。我懷疑說的那個女孩,就是這四十多個人裏面的一個,所以才提出來問。
「那個女孩和你很熟,對你知道的比任何人都多,甚至你心裏想的她都一清二楚。」
「倒底是誰?你要講明白,不然我要生氣了。」我真咽不下這口氣。舊日的情人竟敢浮現在未婚妻的面前。
「那人麽!遠在天邊,近在眼前,我一伸手便碰得到。」
「怎麽越學越壞,我不理你了。」經他一說,我才恍然醒悟,原來是在有心逗我。
「不開玩笑,讓我繼續說下去。回到城裏,二姐見我一身土氣,好像變了一個人,督促我儘快復學。這才決心溫習功課,取出久違的數學、常識、史地,逐日披覽。當時大姐遷居三原陂西鎮,哥哥隨軍駐防福建延平,唯有二姐家在土地廟什字,和南四府街相距不遠。賴二姐的督促,幸不辱命,考取西安二中,未曾令家人失望。」
「這下該好好讀書,不會另生枝節,發生問題。」
「天下事不如人意者十常八九。《晉書》羊祜傳有:天下不如意,恒十居七八。歐陽修《與丁學士》有:不如意十常八九。宋人方岳在《別子才司令》中有:不如意事常八九,可與語人無二三。陸游《春雨》中也有:人生十事九堪歎。要是真的如此,人生還有甚麽樂趣可言,這完全是感覺上的差異。身遇順境,認為理所當然,平淡無奇。逆境則感覺深刻,牢記心中。我在二中尚未讀滿一學期,雙一二事變發生,學校停課,學生回家。事變平復後,過了半年,蘆溝橋抗日聖戰爆發,同學們收拾書包,參加抗日救亡工作。有的看護傷兵,有的下鄉宣傳,也有的到處募捐。 地不分東西南北,人不分男女老幼,有錢出錢,有力出力,愛國熱血沸騰,不顧生命危險。其後一年,西安不 斷遭受轟炸,空襲警報整天不能解除,學校根本無法上課,被迫遷往寶雞西郊六川店。我隨家移居南郊黃良鎮農莊,過着與世無爭的逸士生活,外界消息隔絕。那時還沒有無線電臺,不能收聽廣播。農家向來無人訂報,鎮公所雖訂有報,也要等三天以後才能看到。直到快過年的時候,大姐由三原歸寧,看到我還在家裏,非常着急,催我迅速返校,不要因遷校而失學。就這樣離家單身外出,到寶雞六川店,完成初中階段學業。要不是大姐一句話,我怎能進農院附高,再升學農學院。」
「我認為應該說賴姐姐之力,不應該說是女人之力。姐姐固然是女人,但有一定的專用名詞。你這樣說,我替當姐姐的抱屈,劾你個大不敬。」
「不要忙着下結論,等說完後再斷定妥不妥當。投考農院附高時和張漢鼎偕行。漢鼎父親老年得子,取遲生作乳名,疼愛有加,不願遠離。況且已經結婚,育有一女。老人家抱孫心切,希望學校越近越好。加上我國遭遇數千年來未有的兵禍,究竟能讀幾年書,誰也不敢確定。我雖有個哥哥,但已隨軍離鄉,何年何日能返故里,全是未知之數。親老身單,境況相同,籌思之後,採進可以攻,退可以守的方案。一旦戰局惡化,身具一技之長,謀生自較容易,且得承歡膝下,不讓老人們依閭而望。孰料人算不如天算,張漢鼎時運不濟,未獲錄取,留我一人在園藝科。後來才體會到,所謂兼具二者之利,亦必兼具二者之害。」
「時候不早了,請長話短說,好不好?」我不想聽他的求學經過,只想知道為甚麽不說姐姐而說女人。
「高職畢業學生,不僅升學困難,就業也不容易,機會好時也不過充任技工而已。突然從天外降來好運,遇到一個女貴人,他幫我解決了所有難題。這個女人不是媽媽,也不是姐姐,現在還沒有恰當稱呼。只好將她與媽媽和姐姐暫時先歸在一類,統稱為女人。請看名詞用的對不對?」
「別騙人啦!不相信會有女貴人幫你,說出姓名來我才會相信。」我疑惑未解,一定要搞明白。
「這個女貴人先鼓勵我升大學。她爸爸知道我英文不好,為我每週改作文。沒有她我那有今日,不是女貴人是誰?」
他這樣一說,我心中已猜到八成指的是我。為着進一步確認,還是問:「那個女貴人究竟是誰?」
「要知道她是誰?真的要知道是誰。」他立刻轉過身來,面對着我,眼睛出現奇異的眼光。天下事就是這樣,該來的遲早會來。他用手托住我的下巴,一股羞澀浮上我的臉頰,不自覺的閉上眼睛,立刻聞到男人的鼻息,緊接着在嘴唇留下初吻的痕跡。他輕易的攻破我的第二道防線,完全出乎我的意料。
夏天衣服單薄,臂腿裸出,體香外泄,原本容易引起綺思。想不到是這樣的快,這樣的巧,這樣的圓融,這樣的自然。我輕輕推開他,帶點撒嬌的味道問:「這些年來,為甚麽不見寫信給我?」
「我不敢寫。那年在高陵,看到你英文課本外面用毛筆寫的名字,那樣的秀麗端莊。我的書法拙劣,怎敢獻醜,還是藏拙的好。」
「原來是這麽一回事。書上的名字是媽媽寫的,誰知道嚇壞了你,連封信都不敢寫。我再問你,為甚麽一去再無消息,不到家裏來看我?」既然第二道防線失守,我收拾起少女的矜持,率性問個明白。
「很想到家裏來看你,不是不好意思而沒來,實在另有原因。訂婚後第一年暑假,政府派農學院學生,參加糧食增產指導工作,我在烈日溽暑之下,按指定地區終日奔走,沒有餘暇。其間又出麻疹,被庸醫誤投退燒藥劑,幾乎送命。臥牀一個多月,待工作結束,趕回學校上課。第二年面臨升學難關,能否考取大學,還是未知之數,當然不能去看你。要是名落孫山,將拿何面目見人。第三年原想鼓起勇氣去看你,又聽說你即將轉學來此,想想還是收斂點好,免得臨時變出意外,豈不應了欲速則不達的說法。」
「算你有理好了,我們回去吧!」
「好。你請先行,不敢為天下先。」他說着再看了看我。「看來命裏早就註定必須屈居人後。因為前頭有個哥哥,天生就是第二。現在是二哥哥、二舅舅、二叔叔。將來麽,免不了成為二姐夫,二姨夫,二姑夫。」
「討厭。那裏有這麽多廢話。」我嘴裏不說心裏話。口中雖出言不遜,心中卻有一絲甜意不斷升起。 詩人不是說過:「那個少女不懷春,誰家兒郎不鍾情。」何況我已經十八歲了,不再是昏昏噩噩的無知少女。
我倆經過較長時期不斷的接觸,加上他在緊要關頭的護送,誠懇坦率的吐露心聲,使我對他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與瞭解。我像一塊純潔清淨的冰塊,受愛情溫暖的衝擊,逐漸融化並接納了他。隨着時日的增長,溫度也不斷升高。我希望永久保留在高溫狀態,不要達到沸點,免得會汽化而消失。也不要出現散熱現象,重回冷凝狀況,喪失少女美麗的夢幻。
自從這個人佔據心房後,能不討人厭,使人煩,惹人憐,令人思,引人憶,教人疼,讓人愛,害人想,招人念,逼人惜。他啊他!他真是個害人精,丟不開、放不下、摔不掉、心不定、捨不得、離不成、忍不住、擺不脫。人與人相愛,沒有道理可言,只能歸之於命運,歸之於緣。
過了不久,我心血來潮,將自己親手所做的一塊手帕送給他。那雖是一方亮麗的藍布,但四周有彩色線繡的狗牙邊,藉以表示出精心、細心、耐心、費心、愛心、好心、專心、歡心、傾心、錦心、苦心、關心,居心、和用心。由於它的整齊有序,一針不苟,也能反映我的個性,顯示我的女工。手帕自古便有多種不同含意,在我國古典小說中或戲曲裏,經常是傳達情意的媒介。我贈兄羅帕一方,兄見帕如同見妹。千金小姐愛上人窮志不窮的落魄書生,故意遺下繡巾,讓其檢拾,成為他日聯姻的媒介。舞臺上的旦角,賴手帕表達嬌羞楚憐的神態。少女幽會時,手帕纏指不知消除多少尷尬。手帕情意綿長,不像見捐的秋扇,晴天的雨傘,只具短暫的用場。我多麽希望他能體會出我的深意,表現出令人滿意和歡欣的反應。
父親執教大、中、小學數十年,學生眾多,真算得上桃李滿天下,怎麽會從許多人中,放心將 我交給他? 後來從共同生活幾十年中,找出自己認為合理的答案。原來他煙酒不沾,賭博不染,個性隨和,樂於助人,有空便是讀書。我所說的讀書不是看書,如同學歷不是學力。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類人不讀書,一類是身居高位,大權在握的春風得意者,凡事有人捉刀,必要時照本宣科。一類是腰纏萬貫,財大氣粗的自覺有錢者,相信有錢能使鬼推磨,讀書不讀書都毫無關係。一類是名過於實,自以為登峰造極,他人著述不屑一顧。再另一類是浮豔女子,秀麗照眼,傲視群儕,在異性稱臣裙下之情況時,但聞諛辭,無聞逆耳,讀書自然無用。至若性好嬉戲,缺乏良友,或浮光掠影,不求甚解,全都不是讀書種子。見書生厭的人,那就更不用說了。
經他讀過的書,只要翻開便可知道,因為上面留有痕跡。凡是直行由上而下,自右往左者,一定是逐字逐句的讀,才會遇句加圈,逢逗加點。至於文章妙處之旁,又分別加圓點或圓圈,用以表示觀感相同及值得仿效。如此以來,既可顯出欣賞之意,又能便於日後查考,圈點地方當然是佳構所在。至西文或科學書籍,則改用紅藍筆劃線,具有同樣相同功效。眉批更能顯出心得所在。書角保持良好,沒有折疊破損痕跡。前人的所言,有些正是自己想要說的話,但是古人已先一步,而且文辭優美,能不五體投地,心悅誠服。自己想要說的話,只有儘量早說,免得也被人搶走。真理如同發明,誰在先就算是誰的,一點拖延不得。
有一天,姐姐來武功看父親,回西安時我和他一起到車站去送行。等車的時候,說些閒話,姐姐拿出一份密勒斯評論報,那是高水準的英文週刊,翻開一頁,上面有個用顏色筆劃的單字,問他:「這是個甚麽字?」他一看就回答說:「不認識」。我覺得不好意思,便說:「他數學很好,英文不好。」姐姐說:「你來認認。」我一看也不認識。姐姐說:「我們三個都不認識。」我不能不佩服姐姐的超人聰明,一句話破解了僵局,消除了尷尬,這個本領,我想我到老也不可能學到。
自從一九三一年,也就是中華民國二十年,發生九一八事變。日軍陡然偷襲我東三省,一夜之間,全部淪陷。接着小型戰爭不斷,國際聯盟雖也派員來華調查,但畏懼日本,不敢做公正裁判。直到一九四七年,蘆溝橋抗戰爆發,全國軍民,在蔣委員長領導下,推行全國總動員,經八年艱苦奮鬥,終於獲得最後勝利。就流年來說,今年有「天地同流格」出現。因一九四五年九月十三日,正是民國三十四年,歲次乙酉,農曆八月初八。月令干支亦為乙酉;日令亦為乙酉。天地同流格難得多年出現一次,若有遇到,象徵必有大事發生,果然在當年獲得抗戰勝利。
我學教育而他學農業經濟。有一次我問到他為甚麽數學比較好,也有興趣,不學理工,不學文史,也不學法商、教育,而選農科。問題提出來很容易,卻不料引起一番雄辯。他說:「我國以農立國,農業人口佔百分之八十以上,要是農業能科學化和機械化,再商業化,進入國際市場,不但國人能豐衣足食,世界人類也隨着受益,這不是達到世界大同、天下為公的理想境地。」
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,似乎難令人心服。他從前不是說過和張漢鼎投考農校附高,為的是便於奉養老親,易於謀職。今天怎麽又有一番大道理出來,是不是又另有發現,或欺我無知。我也知道,實則我國社會重農思想的發生,遠在戰國以前。帝舜以象耕田,樊遲請學農圃,載於史籍。魏人李悝在其所著《法經》一書中,說明農業經濟發展之重要性。而管仲有「倉廩實則知禮節、衣食足則知榮辱。」漢景帝有詔謂,「農事傷則饑之本,女工害則寒之源也,夫饑寒並至,而能亡為非者,寡矣。」說明農業是人民衣食之源。所謂衣食是將耕和織結合一起,男女分擔,解決民生必需品的供應問題。由於當時生產力過低,才有「一夫不耕,或受之饑;一婦不織,或受之寒」的現象發生。他若商鞅、韓非子、荀子也都提出重農的主張。
人民衣食無着。生活不繼,難免鋌而走險。西元前二百零二年,劉邦建立王朝的成功,就在於比貴族出身的項羽,更能瞭解民情,更懂得把握人心,居然成為領袖,擊敗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西楚霸王。幾千年來,我國改朝換代,農民都扮演重要角色,土地問題更被渲染利用。一旦取得政權,農民反而成為被宰割的對象,土地問題也隨着更為嚴重。
漢代帝王均實施重農輕商政策。其中包括四種意義:其一為視耕織原係一事,景帝有「其令郡國務勸農桑,益種樹,可得衣食物。」其思想乃上承李悝,管仲而來。其二為農業具有經濟上衣食泉源的自然屬性,文帝有「農民所恃以為生也。」其三為農業能創造社會財富,與後世經濟領域中重農學派觀念相同。晁錯謂「地有餘利,人有餘力。」其四為發展農業是國家制度賴以存在的前提,王符《潛夫論》有「民為國本,農為民本。」劉安《淮南子》主術訓也有「食者民之本,民者國之本也。」
除農業在經濟上之功能外,國家重農尚有三種好處。一可富國。管仲《管子》治國篇:「民事農則田墾,田墾則粟多,粟多則國富。」二可強兵。商鞅《商君書》農戰篇:「避農戰則民輕其居,輕其居則必不為上守戰也。」三可易治。呂不韋《呂氏春秋》士容論第六之務大篇有:「民農則樸,樸則易用,易用則邊境安,王位尊。」惜乎好景難再,隨着人類進步,社會發展,經濟跟着轉型,由農而工,由工而商,農業已成為落後的象徵,貧窮的標幟,習農者日寡,欲度安適的田園生活,洵乎難矣。昔日致仕還鄉,解甲歸田,鮮有轉商變工者,今則大異其趣。
我想他沒有說出真正的原因。他家世代以耕讀傳家,農莊規模宏大,土地廣闊,經營需人。藏書中如賈思勰《齊民要術》,徐光啟《農政全書》,及《農業授時通考》,《農桑輯要》,陳敷《農書》,王楨《農書》等。日就月將,耳聞目染,產生洗腦作用,無形中走上重農的道路。
我高中畢業的那年,沒有回高陵度暑假,留在西安準備投考學校。父親有很多文稿,需要整理,由助教張耀辰辦理。耽心一個人的力量,不能全部完成,召他也來襄助。或許有人會認為天賜良機,我們兩個可以朝夕相聚,情話綿綿,那就大錯特錯。
白天,他與張耀辰各據一桌,埋頭工作,根本沒有說話的時間,也不能在家裏眾人眼光睽睽下,去和他說貼己話。唯一能做的事,只有給他洗洗換下的衣服。晚上雖不工作,但李秀梅住在我家,好像影子一樣,除了進浴室、上廁所,始終在我身邊,那來的機會單獨相會。
李秀梅是我農院附高的同學,她讀園藝科,但被分配在同一宿舍。我不知道為甚麽要好的同學,不選自己高中班裏的,而選上園藝科的李秀梅。可能是附高園藝科對我發生好感,潛意識中作了決定。她來自戰區,家鄉淪陷,姐姐在虢鎮一家醫院充護士,收入不豐,勢難支助升學,有意和我共同投考西安的師範專科學校。她和他也因我的關係,並不陌生。有一回尚且開玩笑的說:「劉先生,以後冬天要特別留意,不要碰到冰腳。」西安冬天受西伯利亞或蒙古寒流影響,氣溫偏低,腳手部位的四肢末端,極易受凍。尤其晚間自習,不能四處走動,腳比手尤為冰冷。曾經有位女同學給男友寫信,為強調凍腳情形,竟然寫出駭人聽聞的事。
那封信上說:「夜裏在宿舍自修,雙腳冷凍難支,用面盆打來熱水,將腳浸入取暖。等一頁日記剛剛寫完,把腳抬起來時,不料水盆也隨着升空。你想知道是甚麽原因嗎?告訴你吧,腳和水盆凍在一起了。」
西安冬天雖然很冷,但還不到滴水成冰的地步。這樣的話,在我國東北齊齊哈爾地方,傳說男人冬天外出小便,別忘了帶上木棒子,以備隨撒隨敲。不然的話,等到冰柱成形,想排泄也不可能。同樣的信不信由你。
等待升學考試期間,傳來抗戰勝利的喜訊,政府立即展開復員工作。李秀梅離鄉日久,急欲回家,我和他到西安火車站送行。途經尚仁路,有一家燒餅油條店生意不惡,門口放一木牌,貼有紅紙,上寫「先行交易擇吉開張」八個大字,她向我們兩人作個怪像,想不到竟成讖語,應在秀梅自己身上。當我將要離開西安到漢中時,她扛着個大肚子,偕「未婚夫」來井上將街探望我。未婚夫是借用的名詞,實際上未曾訂婚。要說是男朋友,與肚子裏的孩子又扯不上關係,也是名實不符,只好暫時借用一下。
現在小型商家很少隆重舉行開張儀式,因為人人都可經營。有人戲稱小商店多喜自稱公司,店東成為董事長,要是在大街上行走,突然有招牌掉下,一定會有董事長被擊中。「擇吉開張」的含義只能會意,不可言傳,也就少為人知。目前興起的「先上車後補票」,「先享受後付賬」,較為通俗,成為未婚男女同居的代名詞。
有一回,我問秀梅知不知道五個手指的名稱。這個盡人皆知的事,要是被提出來,一定別有原因。要是直接回答是拇指、食指、中指、無名指及小指,那就顯得警覺不夠。原來我想說出有趣的渾名,增添閒談的豐富內容。由於拇指一般用作誇獎的手勢,表示其高人一頭,所以是倨傲的老大。食指用作指示方向或位置,補償言語陳述的不足,是以為聰明的老二。中指指人極不禮貌,可使好意變惡意,招致誤解,故為闖禍的老三。無名指雖以無名作名,似乎不受重視,但通常是最先考慮戴戒子的所在,無論鑽石、寶石、珍珠或貴金屬,莫不如此。要是被稱為富豪的老四,才算實至名歸。至於小指,則多為懶人挖耳摳鼻、搔去眼屎、剔除食屑的代用品,稱作骯髒的老五。誰曰不宜?
李秀梅走了,張耀辰走了,他也要走了。農學院開學在即,父親文稿整理告一段落,沒有再留西安的必要。我被西安師專英文科錄取,也要準備上學。臨別之日,特地到車站送他。一路上彼此很少說話,心中有依依之情,都不願表達離愁。國人在公開場合沒有吻別的習慣,最多握握手,也限同性之間。我倆平淡的互道珍重,揮手告別,要想再見,恐怕要等寒假來臨。
我真的不明白,他本來就傻還是裝傻。在農學院兩年,沒有送我一件禮物,沒有請我吃一次飯。我親手做的藍布手帕,並親手送給他,你猜這個大呆子怎麽樣,連一聲謝謝都沒有,便收進褲子口袋裏。他不知道我的本意,自不會具羅曼蒂克的想法。
提到兩情相悅,也不一定需要送禮物,在行動上便能表露無遺。首先是含情脈脈的眼睛,發揮眉目傳情而盡在不言中。臨去秋波那一轉,不正是張君瑞對崔鶯鶯失魂落魄的由來。一見你就笑,用喜上眉稍來表態,唐伯虎因秋香的無意三笑,不惜改名換姓,放下身段屈居書僮,終獲載得佳人歸的美滿結果。用嘴不僅有甜言蜜語,也會有情歌淺唱,若干民族現在仍保留着靠月下情歌,結為美眷的佳事。至若丁香半吐,輕啟櫻唇,更能引起綺思,陷入愛情深淵。如果用手固可直接接觸,有肌膚之親的快感,但不到相當程度而動手動腳,豈不是成為登徒子行徑。自命才華過人的,多喜以情書傳遞相思。此時切忌言不由衷,照抄情書大全用語,弄成欲巧反拙的效果。不是女人都好貪小便宜,樂於接受異性的饋贈,因為由禮物的選擇或價錢上,可以發現對方的性格和誠意。鑽戒珠寶的名貴,衣着皮包的實用,胸罩內衣的體貼,甚至鮮花卡片的及時,莫不產生相當的功效。
在西安這個古老城市中,興起一股新的力量,那就是消除舊日私塾的教育形態,由新式學校取代,培育具有新思潮的學生。任一新學校的建立,師資最為重要。教室可以借用宗祠或廟宇,桌凳可由學生自備,課本可向外地一次訂購,短期內均能辦到,惟師資非多年培育不可。
陝西省教育廳特注重師範教育。先在西安設立師範學校招收男生,又另設女子師範專收女生,男女分校可免除不明事理者的蜚短流長。由小學畢業者投考,接受教育四年,結業後可充小學教師。稍後再成立高級師範學校,配合我國教育制度改革,改用三三制。也就是簡易師範三年,擔任小學教師;高級師範三年,結業時成績優秀者往初中任教,其餘擔任小學高年級教師。隨社會的進步,各鄉鎮都設有完全小學。師範生就業不成問題,教師又普遍受人尊敬,尤其是全部公費,不需家中負擔。因此師範生入學要求較為嚴格,青年們也以進入師範學校為第一志願。
九一八事變後,東北地方被日軍強佔,愛國志士相繼內遷,高中高師已難滿足青年求知欲望,乃由省政府設置若干專科學校,包括醫學、師範、商業、製藥、會計等。另有西北大學、西北農學院、西北工學院、西北師範學院、西北醫學院,全屬國立,所以西安師專也算得上是省立學校裏的大專高校之一。
至於我為甚麽選讀師專,當然也有原因存在。父親終身從事教育,在教學方面,教過小學、中學、大學及研究所;在行政方面,擔任過校長、系主任及研究所所長。前在故鄉曾辦「涇野學園」,有心自己創辦一所楷模學校,應由誰來承繼衣缽,這個責任落在我的身上。因為大姐聰慧過人,在成都華西壩齊魯大學習醫,畢業後已懸壺濟世;小妹尚在小學,待其完成學業,至少尚須十年之久。當時女性適任工作的範圍有限,多以醫務及教育為主,商業中不易插入,銀行或郵局職位有限,都不進用新人,為未來就業打算,最好攻讀師範。
西安師專位於北大街之東側崇禮路,乃新建校址,與力行中學和西安藥專相近。校長郝耀東是長安南鄉人,留學美國,為人和藹,平日寡言,辦學認真,迭獲好評。那年他家析產,由專人促其返里,別人不斷爭多論少,挑肥揀瘦,獨郝校長一言不發,彷彿與自己毫無關係,鄉村父老認為讀書人果然與眾不同,有君子之風。
我到師專報到,與同科女生住一宿舍,吃飯也在一起,班上女同學五人,除其中一個是農院附高同學武惠荃外,大家初次碰面,彼此並不熟悉。她就對趙佩瑩、胡淩霄、張淑英三個說我是完人,和她們不一樣。大家莫名其妙,以為我的名字像個男生,沒有絲毫閨閣之氣。經解說後,才明白我已訂婚,她們幾個全是待字閨中的淑女。法國人將配偶稱作另一半,兩個一半和在一起,才能變成一個整體,就是完整的人。我以為賣弄才華,後來才知道有意在取笑我,除了兩個一半的含義外,另指的是唯一的缺點,被別人長處給彌補了。明白其存心不良,以後誰再說我是完人,我會還擊說:「小姐,你唯一的缺點,總會有人用長處來彌補,何必急不可待。」這一招確實有用,沒有人再拿完人來開我的玩笑。
上課兩個星期,有迎新會。我們身為客人,準時出席。在會場突然發現一個熟面孔,想不到何天寶也在師專英文科,以高班生的主人身份,負責接待。何天寶在今年新生放榜時,已經看到我的名字,既沒有來家裏向我道賀,註冊時也沒有前來幫忙。要不是四目相對,不好意思拉下臉來,和從未謀面的陌生人沒有甚麽區別。男人們那來如此多的怪毛病,我真有些不明白。
迎新會過後,班上又有一女同學報到,她叫熊啟。丈夫在金融界工作,考取後是否上學,久久不能決定,最後還是覺得在家中無事可作,又沒有小孩需要照料,才在限期截止前,趕搭上最後一班列車。似乎天意早定,班上限於應有女生五人。待熊啟到校不久,武惠荃作了軍人之妻,隨夫調防,離開了學校,從此失去消息。凡事當留餘地,她當初取笑我已經訂婚,可能自己也已經訂婚,如今卻成為急着出嫁的婦人。
教我們名著選讀的王志剛教授,對莎士比亞著作特有研究。王教授和夫人是大學同學,夫妻異常恩愛,不幸中年早喪,遺孤賴舊僕照料。那女僕一字不識,但忠心耿耿,家中大小諸事,不需王教授操心,處理得十分得體。朋友都勸王教授續弦,久未接納,後來看在兒女需要上,納女僕為妻,親友對這文化程度相差懸殊的結合,都感到十分驚異。但想到知識程度差異懸殊的配偶,像胡適與江冬秀的婚姻情況,也就見怪不怪了。
車停普集鎮,這是西安和寶雞之中點。在這裏停車較久,添煤加水,也可以調換車頭,改變行車方向。因為是個大站,有人在此下車,始獲一個坐位。他讓我坐下,自己站在一旁。時間已過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