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 遲到校內藏玄機
我國實行帝制的三千年中,西安這個古長安,或稱京兆的地方,獨作帝都千餘年。尤其周、秦、漢、唐等代,更建立了宇內一統的根基。在政治、經濟、文化、交通方面,都有輝煌的建樹,令後人欽敬不已。西安地勢平坦,街巷規劃整齊。南北通衢,東西走向,有條不紊,次序井然。古今中外各地名城,很少有這個樣子。
西安四季分明,氣候寒暖適宜,南有秦嶺護衛,北有黃龍屏障,再加上涇、渭、滻、灞、灃、滈、潏、澇的八水圍繞,民風諄厚,物產富饒,八百里秦川,黃土高原,土地肥沃,久為兵家必爭之地,據其地而成帝業者代不乏人。
西安這個古都是我出生和成長的地方。在高陵縣城的鹽店巷尚有舊宅,每年暑假大都在那裏度過。雖然在北京曾住過西四大院胡同,還曾上過幼稚園。後來也住過三原城內的西寺巷,但都為時不長,只能算是作客。
關中民風諄厚,古禮猶存,陌生青年男女尚鮮往還。父親雖留學美國多年,家中仍未染有絲毫歐美習氣。就我而言,從來沒有交過男友,談過戀愛,婚姻終身大事,仍是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一九四零年,我正在陝西省立三原女子中學初中上學,暑假像往常一樣回到高陵老家避暑。三原與 高陵相距約三十餘里,學生一律住校,這是當時的一般規定,沒有例外。既然住校,當然在校開伙,雖然飯費不多,但仍是一筆開支。有些同學家庭經濟情況較差,每週回家帶鍋盔來校充饑。我覺得好奇,心想學學,也讓家人預備鍋盔,另有豬肉、鹹菜、黃豆等做成的肉醬,外加臘羊肉,在校只須準備菜湯而已。菜量很豐富,自己一個人吃不完,就和同學分享。一兩次新鮮氣氛消失,覺得並不好玩,仍然在飯廳搭伙。
三原女中分高中和初中兩部分,但學生人數不多。高中三個年級,每年級僅各有一班;初中三個年級,每年級各有兩班,全校總人數不超過五百人。升旗早操,吃飯睡覺,都在一起,彼此雖不能叫出姓名,但會覺得面熟,這就是小規模學校的好處。
開學的前一天,收拾好住校所需的衣物行李,準備第二天清晨趁天氣涼爽動身。不料在晚飯時,父親要我延後一天,母親也說臨時抽派不出工人,等過了明天再到三原上學去。
這種延遲到校的情形,從來沒有發生過。我心中有點奇怪,卻又不好追問。在家中多留一天就多留一天吧,沒有甚麽大了不起。事後才知道是大人們有意的安排,父親的老友蕭裕如伯伯要帶一個男孩來我家,目的是想和我見上一面。我自信並不是見不得人,心中非常坦然,全不當作一回事,瀟灑的顯出英雄本色,不作任何修飾。
天下任何事情,在有心人及細心人眼中,當尚未發生之前,一定會有若干蛛絲馬跡可尋,這件事自然也不例外。那年暑假,全家都集中在高陵,已經略顯端倪。母親又特為我裁製新衣,料子是 父親由美國帶回來的,不但質料很好,顏色花樣也逗人喜愛,我以為上學期成績不錯,雖名次不是第一,也算第二,才獲得這項獎品,等到相親那天,母親讓我換上那件新衣,我才明白真正原因。
我對蕭伯伯並不陌生。當年父親由北京大學回到西安,執教全省最高的學術機構,便是由西北大學改制而成的西安高中。那時陝西全省沒有一所合乎現制的大學,高中也僅此一家。父親一面在西安高中執教,一面兼任高中附屬小學的校長。後來因高中不是師範教育,不宜設附屬小學,改制成為陝西省立第一模範小學,楊松齡老先生,堅邀父親主持咸林中學校務,父親離職後,由蕭伯伯繼任校長。後來蕭伯伯也轉往咸林中學任職。待父親由美返國,應聘國立西北農學院,蕭伯伯又在農學院附高工作。天下事就是奇妙的令人料想不到,經過近十年闊別,舊友又相逢一起。
蕭媽媽在我記憶裏印象較深,有時到家裏來,或許有緣,我不會躲起來。給我東西,雖不吃也不拒絕。母親曾經取笑過我,不如請蕭媽媽帶我回去,當作女兒。誰知道當時無心的小動作,竟然留下良好記憶。後來蕭媽媽有個女兒,父親非常喜歡,一心想要給我家做媳婦。
那個要來我家的男孩又是誰呢?自然其間也有些淵源,他就是父親在高中附小作校長時的學生。也就是那時所選出少數優秀學生,食宿生活一起,其中的一個。由於年齡最小,又是蕭伯伯的內弟,也就特加照顧,命他鄰牀而睡。在課外活動的講演、辯論、話劇、歌劇訓練中,他也都表現良好。當話劇演出時,父親又多次派他來開通巷家中取服裝道具,所以較為印象深刻。父親曾將在北京大學所著有關講演的兩部書給他,可見頗為鍾愛。
父親自律嚴謹,生活規律,不近煙酒,無任何嗜好,喜與青年為伍;有時也愛為人作伐,或係是舒展身心的一種方法。此次去國日久,甫返故鄉,舊識原本不多,農院尤甚。一日蕭伯伯帶他來謁昔日校長,過去幼童已變成青年,心中倍覺喜愛親切。那時抗戰方殷,平、津、京、滬相繼淪陷,政府支用浩繁,農院附高尚保留極少名額公費生,每年級僅有兩名,他竟然是三一級中的一個。在同年級百餘名職業科學生裏面,能以品、技、體取勝,看起來應是不錯。突然興起充當紅葉的念頭,順便問及在校學習情形,有無定親等事。或許是姻緣前定,也或許是事屬巧合,蕭伯伯也詢及我家姐妹的婚事,恰好一方有男孩未娶,一方有女孩待嫁,開玩笑的說出何不結為親眷,豈不兩全其美。就這樣玩笑變成正經,父親在獲得母親同意後,才有此次相親聚會的安排。
當時我還是一個初中小女生,虛歲不過十五歲,連年方二八都達不到,那裏會想到終身大事。這意外事件的突然來臨,身歷其境,只好扮演被指定的角色。實在說起來,心胸沒有絲毫激動,情緒沒有一點起伏,甚至對整個事件的經過,也沒有留下任何深刻印象。等我寒假回家,看到男方送來的訂婚禮物,在默默無言中,我變成那個陌生男孩的未婚妻。
這時有件值得一提的事,上國文課,老師出了「雜感」的作文題。雜感本來就是雜和感二者之合成品,有事就寫,有理就說,有感就發。古今中外,天南地北,無所不談,隨興所至,以活潑與理趣為上,慎密和嚴謹反居其次,妙論佳句勝於議論滔滔。用我手寫我心,有話便長,無話便短,一點不用勉強。我有感而發,將早婚之害儘量發揮,並對父母之命,婚妁之言的婚姻,作無情反擊, 結果竟被謬讃為詞句優美,文情洋溢,並在教室當眾宣讀。現在回想起來真是浮淺可笑,更記不得到底胡言亂語些甚麽繆論。基於老師的嘉獎,似乎我的文學天才也展顯出來,不但作詩,而且填詞,儼然以女文學家自居,真是井底之蛙,不知天高地厚。真的有天分嗎?不敢妄言,但努力不夠確是事實,文學家的夢也就隨着破滅了。
我不敢埋怨父親要我嫁給一個缺乏前途發展的人,但我敢埋怨蕭伯伯。為甚麽不多想一想,在我初中畢業後升入高中,勉強可以說和高職是同等學歷;一旦由高中升入大學,那時竟嫁給一個學歷比我不如的人,教我在親友面前抬不起頭來,被人恥笑。是可忍孰不可忍,越想越氣,越氣越恨。總有一天我會當面給個難堪,讓蕭伯伯下不了臺。好不容易機會來到,適逢我在家,遇蕭伯伯來訪,我故意從面前走過,臉露不悅,理都不理。這一幼稚舉動,到現在回憶起來,自己也忍不住可笑。
我不知道別人怎麽樣?訂婚這件事,對我的整個生活,不曾引起絲毫變化或影響。此後三年,我與他未見過一次面,未說過一句話,也沒有寫過一封信。直到我由三原女中高中,轉學到農院附高,情況才大有不同。這時他已經是大學部農業經濟系的學生,又是父親的高足。
農院附高的全名是:「國立西北農學院附設高級農業職業學校」,位於陝西省武功縣三道原上的張家崗,校地廣闊,東至潼關,西接寶雞,北起黃陵,南越秦嶺,直達沔縣。校區有土夯城牆,呈四方形,邊各兩千公尺,與外界隔離。教學大樓位於校區中心,坐北向南,樓翼面寬三百公尺,高三層,層各四公尺。各研究所,系辦公室,教室,圖書館,皆在其中。中塔七層,最高頂有旗杆, 國旗飄揚,火車出普集鎮,經武功,到絳帳,一路都可以看到。校區主要建築多在西半部,南邊有教授宿舍,中央是學生宿舍、餐廳,北邊為運動場。東半部南邊空出,中央有女生宿舍,稍北為附高學生宿舍及辦公處所,北邊是校警隊、郵局、畜牧場。學校有自來水、電燈、電話外,有手槍、步槍、機關槍,城牆上築有礮樓,備有優勢火力之防衛能力。
鄰渭河之頭道原,為農藝系之實習農場,以培育優良稻穀小麥品種為主。二道原有果樹、花卉、蔬菜、育苗專區,另有溫室培養熱帶花木,園藝系獨領風騷。另渭惠渠旁之水力實驗室,乃農田水利研究所之特殊設備。三道原校區旁為畜牧獸醫實習所在地,養牛、養豬、養雞、飼蜂、配種各有天下。農業經濟系科,植物病蟲害與農業化學各實驗室皆在教學大樓內。至西北植物調查所則以太白山充主要根據地。
附設高職初意在藉農學院的師資設備,培育基層農業人才。原以職業科為主,先後分別設立農藝、森林、園藝、畜牧四科。其後因教職員工子弟升學發生問題,每使教授離校他往,迫不得已,取消部分職業科,改招普通高中科。此皆高中學生以升學為主,進入大學深造機會較大;而職業科學生以就業為主,平時專業技術課程繁重,一般基本課程過少,在升學競賽中,居於不利地位。換句話說,攻讀職業科的學生,要想升入大學,真是難上加難。當年怨恨蕭伯伯,其原因也就在此。
故事的雛形已現,但男主角尚未露面,現在已到解開謎題的時候了。他究竟是誰?我想不論是否熟識的人,一定都會猜的不錯。他就是半個多世紀以來,和我天南海北,同甘共苦,相依為命, 彼此扶持,生活在一起的人。為了敍事方便,又不會引起混淆,用「他」作代名詞,一人專用,不會另指別人。所猜不到的,便是這個他,原來是那個從小常來我家的姓劉男孩。
結婚多年,偶然提起往事。我問他當年相親時看到甚麽?誰知道答案是毫無所見,不要提衣服頭髮,連五官外形都沒有看上一眼。幸虧我沒有特意修飾,否則半天的辛苦,豈不白費,你說這樣的人,能不使人生氣。實在說起來,我也沒有看他一眼。但我是女孩兒家,總要顯出含羞害臊的樣子。既然將來是要成親,總得留點印象,在他臨去經過書房窗外時,我臉貼着玻璃偷看,又巧被他發現。 結果仍然是我沒有看清楚他,他也沒有看清楚我。相親重要的過程達成,兩個主角倒像是置身事外,各無所獲,寧非怪事。
我母家養的閒人不少,男孩子裏和我年齡相近者,就有龍文成、郭文清、趙文章、劉文隆四個。父親給這些男孩子命名,都帶一個文字。文字輩的孩子們,吃住都全在我家,衣帽鞋襪,日常零用,皆由我家供給。這幾個人中,劉文隆是父親在咸林中學時,由楊松慶老先生介紹而來的奶媽遺腹子。其母子以我們家為家,從小學,到中學,再到專科,未離開一天,甚至結婚後全家仍在。龍文成後來自己創業,成為商店經理。郭文清曾任十八綏靖區少校副官。趙文章上過幾年私塾,平日追隨父親,在南京、杭州、武功、咸陽等地,照料生活起居,有空時從英文 ABC,數學 123 開始,用速成教學法,經兩三年時間,竟然在專科學校新生入學考試榜上掛車尾。不包括在男女雜工之內的,另 有一個男孩是何天寶,所以與眾不同,乃因其父是咸林中學延聘的國術老師兒子。中年喪妻,父代母職,並未續弦,不幸天不假年,一命垂危。到臨終時再三請求父親照顧孩子,父親答應助其高中畢業,命人料理後事,並將何天寶寄養其舅家。由小學開始,供給衣食學雜費用,使其接受正規教育,不虞匱乏。寒暑假期間,偶爾也會到我家小住幾天,順便領取下學期的學費。何天寶大我幾歲,學校班級也較高,喜歡賣弄學問。就像甚麽高中,高職,大學,專科,那時我一點都不懂,全都是聽何天寶說的。待何天寶從咸林中學畢業後,再沒有到我家來過。
等到抗戰進入後期,日本飛機到處亂炸。西安成為主要目標之一,四鄰城市像咸陽、臨潼、涇陽,武功均遭波及,三原也逃不出厄運。何天寶正在咸林中學高中就讀,以回報恩德為由,自願照顧,讓我轉學到少華女中,免得為逃警報,躲轟炸而擔驚受怕,荒廢學業。高陵沒有中學,三原無親少友。少華雖程度差,但較安全。我在三原女中,原本住校,平時甚少回家,轉學少華,沒有顯著差別,不過離家較遠一步而已。也就不表示個人意見,聽從安排,到華縣去上學。
少華楊校長終身未嫁,以校為家,管理異常嚴格,女校決不能有任何錯差。不但門禁森嚴,男人不得進入校內;星期假日,未得校長批准,也不能自由外出。一旦有甚麽風吹草動,蜚短流長,學校無法向家長交待。我在少華,往來由專人接送,未曾見過何天寶,所謂照料,不過徒托空言。
在少華待了一個學期,三原女中畢業班不收轉學生,只有勉強維持畢業。初中學業告一段落,又回到三原女中。要是當年少華有高中部,而他又未能考取大學;或是他在督導糧食增產期間,因 庸醫對麻疹誤診而喪命,今天會是甚麽情況,誰也不得而知。我是丙寅年生、肖虎;他是辛酉年生、肖雞。值年又是陰金陽火,火能克金,陽又勝陰,再加上老虎吃雞,好事難諧。幸喜兩家都不迷信,否則他不會娶我,我也不能嫁他。
在三原女中,我勉強算是運動中的好手。別的不說,跳高一項確實無人能比得上,真是事實,一點不假。春假期間體育老師要我留校加緊練習,好在省運會上為校爭光。因之,不能像其他同學,回家度假。人總強不過命,只好認了。由於留校的尚有其他運動選手,倒也落得清閒,沒有無聊寂寞感覺。
我的腳後跟比較平坦,必須穿有帶子的鞋,才不容易脫落。自己好動,差不多每個月都需要穿新鞋,所以很費,這是普通家庭難以負擔的。有一次,母親特別為我做了一雙絨緞面鞋,一時偷懶,上體育課沒有換掉。當時蹦蹦跳跳,未曾發覺鞋面絨緞破裂,迨知道後,木已成舟,悔之不及。
一天下午,張春華到我宿舍門口,大叫:「喂,大小姐,你表哥在校門口傳達室找你。」
「去你的,瞎嚷甚麽。」一陣害羞的紅暈,不覺由臉上延伸到脖子。我想我的幾個表哥,比我大的太多,平時在家偶而碰到,彼此很少交談,絕不會是表哥們來找。會不會是那個和我名義上有婚姻之約,實際上卻是非常陌生的人。要真是他,未免膽子也太大了,竟敢到學校來直接找我。心裏盤算着究竟想不想去見,要不要去見,能不能去見,躊躇不決。
「快點兒,我的大小姐。你表哥在門口已經很久了,被老周擋住,不准進來,說是女校的規定,誰也不能通融。學校放假,進出的人少,沒有人可托,你表哥再三拜託我帶個口信。我嘛!樂於成人之美,並不僅是受人之托,忠人之事而已。 話說完了,你還不走,難道要急死人。」張春華連珠礮似的一口氣說個不停,真成了皇上不急,急死太監。
「見你的大頭鬼。我表哥絕對不會來找我,你把誰都認作我表哥。」那時社會風氣還非常保守,遇到男朋友到來,也不敢公開介紹,都假以表哥之名。好在一表三千里,管他是姑表、舅表、姨表、或是一竿子也打不到遠親。既沒有人深究,也毋須另外解釋。尤其是明知男朋友,大家都心照不宣,肚子裏明白。
「誰管這個表哥是真是假,你出去一看就會明白。我不騙你,一個年青小夥子,穿着制服,好像還帶有校徽。」
那時我還不知道農院附高學生,一派大學生模樣,既無制服,也少帶校徽,不然也不會懷疑到他。眼看到張春華的神態,不好再浪費時間,擺著少女特有的矜持,輕移蓮步,慢慢的向校門口走去。等我稍微理一理頭髮,整一整衣服,到會客室一看,原來是何天寶,心上一塊石頭落了下來。便問:「是你到學校來找我?」
「是的。」何天寶答應着。「家裏的人見你春假沒有回家,讓我帶東西來給你,順路看看。」
「謝謝。我很好,沒有事,不用操心。」我隨手接過帶來的東西,兩個人都沒有其他的話好說, 彼此道聲再見而別。
回到寢室,大家嚷嚷着問長問短。有人還說「去會情人,怎麽一下子就分手了。」真是讓我啼笑皆非,難加解說。她們愛怎樣講就怎樣講,反正不是去見表哥,更不是去會情郎。吵過一陣子毫無反應,也就沒有意思,自然平息,這本是女孩子們的正常現象,不足為奇。
在三原女中讀了一年高中,由於父親不同意我參加省運會,被學校記了一個小過,這個懲罰實在冤枉。等父親徵詢我的意見,願不願轉學農院附高?我想離開這個地方,換換環境也好,便一口答應。在中學時,我讀的是女校,先後四年之久,一旦男女同校,心理上應有所適應。因之先自我約束,一定堅守陣地,決不輕易放棄,預設防線,善加守護。這時他正在農學院農業經濟系,父親任系主任,已讀滿一年,再度恢復實質的師生關係。
轉學農院附高後,我和他在同一校區,但彼此仍很少碰面。我住女生宿舍,上課、自修、吃飯、運動都和同學在一起。一星期中六天有課,星期天上午一定前往教授宿舍去看父親,只有星期天下午才是自由時段。當他知道有這段時間好用,便想盡種種理由和方法與我接近約會。幸好天公作美,下雨的日子不多,每個週日下午兩點鐘,他準時在女生宿舍門口等我,一分鐘都不差。實在不明白這個人那裏來的這樣呆板,缺少變化,一點情調都沒有。
我們相偕出校門口,沿着平坦筆直的寬闊林蔭大道,經園藝場或火車站,到二道原花卉區。那裏真是百花齊放,各盡其美,爭妍鬥豔,目不暇給。他攻讀園藝三年有半,對這裏的一草一木,一 花一卉,莫不熟知,娓娓道來,如數家珍。 讓我明瞭所謂的高材生,並非浪得虛名。
通常是在花卉區漫步,或坐在畦旁休息,逗留時間約為一個小時。待返回宿舍,略加整理,不至影響晚餐。如此平淡無奇,始終保持着相當禮貌與距離。既沒有請我吃次飯,也沒有牽過我的手,更不會說些討人喜歡的話。像這樣一個人,縱令不是書呆子,那一定是個呆頭鵝。總之一句話,呆是一定了。為甚麽當我在三原女中時,很多人告訴我,他在學校很活躍,不少女孩子都喜歡和他接近,到後來才明白原因所在。他是個已經訂過婚的人,對女同學有免疫作用,人家利用他,不會引起誤會和麻煩。他也甘心為人服務,不存絲毫的企圖,這可能也算是呆的一面。但也有人說,一個女同學暗戀着他,是真是假我不願追究,也不必追究。暗戀就暗戀吧,何必自找煩惱。
這事也許和吳含曼有關,吳為涇陽安吳堡望族,其祖母吳寡婦係慈禧太后乾女兒,在蔣路鄊吳堡村興建內外兩城。內城仿照皇宮式樣,平面呈長方形,南北長一百七十公尺,東西寬八十公尺。中軸線自南而北,有門廳、東西廂房、六椽廳、退庭、廂房、大殿等。此外還有望月樓、迎祥宮等附屬建築。大殿坐北向南,面寬五間,進深三椽,是故實際可用面積為寬二十公尺,深十二公尺,灰瓦硬山頂,抬樑式五架樑,前簷帶單步樑。簷下施平身斜斗拱,並有彩繪四扇格子窗,的確景象不凡。外城較內城大九倍,具縣市之象。
吳父仲祺時任中央監察委員,長兄乃名教授吳宓,本名陀曼。其兄弟姐妹也都和他相知,且有在小學、中學同校者。在校期間,偶遇吳含曼不在時,他又代為接待其女友,前後有萬淑玉、馬嵐、 王培華、王瑞燕、于志堅等,誤會可能由此而起。吳之女友雖多,惜好事不成,未能如願。緣吳母擇媳甚苛,萬淑玉乃其七姐吳須曼戰幹四團同學,長於含曼;馬嵐清瘦單薄,不是宜男之相;王培華富態,但門戶不當;王瑞燕巧於修飾化妝,非閨房之福;于志堅口齒犀利,不易和平相處。
他又陪同前往涇陽安吳堡相親。相親端在外表,首須具有女人氣質,國色難親,天香未遇,斯為憾事。婦人嫵媚多端,畢竟以色為主,其本質惟白最難。面為一身之主,目為全面之王。眉髮口齒,耳鼻手足,莫不有關。異日司花女與執爨婦之分途,獅吼堂與溫柔鄊之區別,悉出於此。髮光可鑒,秋波寒人,體態輕盈,聲甜步穩,選中之機會自多。隨口發聲,具有燕語鶯啼之致;回身舉步,悉帶柳翻花笑之容,必多受人青睬。目細而長者,秉性必柔;目粗而大者,居心必悍。目善動而黑白分明者,必多聰慧;目呆滯而黑白差大者,必近愚蒙。眉秀與否,關係情性。眼細者眉長,眉粗者眼巨。眉宜彎而忌直,故有遠山新月之喻。但須先有天然之彎,而後堪施人工。短者可長,妙在用增;粗者可細,巧在用減。俗語云:「上看頭,下看足。」不知兩手十指,乃一生巧拙所在。手嫩必聰,指尖多慧。擇妻求全,洵乎難矣。千挑萬選,終得曹蕙蘭共結良緣,也算了卻一件大事。
農學院不比文、法、商學院,女生特少。物以稀為貴,貨以寡居奇。我初到附高,已是「名花」有主,沒有人願討沒趣,大獻殷勤;也沒有人自眩才華,傳遞情書。我沒有小姑獨處、待字閨中的資格,也脫離被追求的困擾。甚麽是戀愛情趣,對我來說真是一無所知。
農學院當時有九個系和兩個研究所。農藝系以稻麥等作物為主,育種為主要研究物件,西農十 二號小麥品種,乃經雜交成功後,再作十桿及十二桿試驗,然後推廣。其產量高出普通小麥近百分之二十。系主任沈學年專長遺傳學,掌珠沈靜芳麗冠全校,被人樂道。
植物病蟲害系未被重視,攻讀者少,甚至一個年級僅有一人。若學生請假必須逐一通知教授;嚴冬時期逕往教授家上課,且有咖啡招待。周堯教授整日與昆蟲為伍,獲新奇者立即製成標本。有次展覽蝴蝶,令人大開眼界。
農業經濟系本系外,尚有一專修科,和別的僅有系而沒有科不同。除有關經濟課程為基礎外,另有農村社會、農場管理、農業合作、土地經濟等專業課程。農村金融、農業保險、農業倉庫更是當前急需補充人才之場地,故原有之專科保留。
林學系乃一特殊科系,或獨立成林學院,或併其他科系合稱農林大學。西北樹種以椿、榆、楸、槐為主,但海拔有在雪線以上者,樹種種類繁多,除本系外,另設西北植物研究所。原由德籍教授馮茲爾 ( Fenzel 1896-1936 ) 領軍,執教者多為留德學者。
園藝系包括果樹、蔬菜、花卉及造園,被人喜愛。校區規劃就是設計中山陵之章君瑜教授傑作。平日有名花欣賞,水果品嚐,瓜菜供應,番茄、洋葱、蘋果、葡萄,任君取用。吳耕民、諶克終譽滿全國。西農伙食居全國各校之冠,主因在此。
畜牧系以牛馬羊為主,設配種站服務農民。推廣養蜂,開創副業。採用科學方法養雞,養豬,肉質改良,成長迅速。變放飼為圈養,規模日大,收益自多,肉類蛋品增加,營養改善,健康隨之 進步。師生有鮮奶供應,尤為戰時學校特色。
獸醫系用歐美療法,使用西藥。為應當前需要,研究製造牛瘟血清,過程需特別小心,稍有失誤,便會賠上性命。國內此類人才缺乏,同學尚未畢業,已被人預約聘用。抗戰期間騎兵部隊爭先延聘,有授予中校官職者。
農業化學系重點在農產加工和化學肥料。當時農村肥料缺乏,靠天然肥料支持,增加有限,難供所需,致產量無法提高,而外國進口肥料,量少、價昂,農民難以負擔,所以肥料需求迫切。由於病蟲害發生不多,農藥幾乎無人使用,不像現在這種情形。至農產加工則大有可為。王志鵠教授年甫及冠,即獲博士學位,為教授中得高級學位之最年輕者。
農田水利系有農田水利研究所陪同,向灌溉方面努力。在渭惠渠附近設水力研究室,模擬工程泥沙沉澱情況,供實際規劃參考。附帶防洪、漁殖等事,至水庫、發電則待繼續推行。
西北農學院擔負西北大地區之農業輔導和推廣責任,受各界重視,陝甘寧青新五省之外,尚涉及雲貴川藏康等地。在校學生陝西籍者不到四分之一,有秦農學會組織。寧夏、四川、青海、新疆都有保送學生入學。
我國實行帝制的三千年中,西安這個古長安,或稱京兆的地方,獨作帝都千餘年。尤其周、秦、漢、唐等代,更建立了宇內一統的根基。在政治、經濟、文化、交通方面,都有輝煌的建樹,令後人欽敬不已。西安地勢平坦,街巷規劃整齊。南北通衢,東西走向,有條不紊,次序井然。古今中外各地名城,很少有這個樣子。
西安四季分明,氣候寒暖適宜,南有秦嶺護衛,北有黃龍屏障,再加上涇、渭、滻、灞、灃、滈、潏、澇的八水圍繞,民風諄厚,物產富饒,八百里秦川,黃土高原,土地肥沃,久為兵家必爭之地,據其地而成帝業者代不乏人。
西安這個古都是我出生和成長的地方。在高陵縣城的鹽店巷尚有舊宅,每年暑假大都在那裏度過。雖然在北京曾住過西四大院胡同,還曾上過幼稚園。後來也住過三原城內的西寺巷,但都為時不長,只能算是作客。
關中民風諄厚,古禮猶存,陌生青年男女尚鮮往還。父親雖留學美國多年,家中仍未染有絲毫歐美習氣。就我而言,從來沒有交過男友,談過戀愛,婚姻終身大事,仍是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一九四零年,我正在陝西省立三原女子中學初中上學,暑假像往常一樣回到高陵老家避暑。三原與 高陵相距約三十餘里,學生一律住校,這是當時的一般規定,沒有例外。既然住校,當然在校開伙,雖然飯費不多,但仍是一筆開支。有些同學家庭經濟情況較差,每週回家帶鍋盔來校充饑。我覺得好奇,心想學學,也讓家人預備鍋盔,另有豬肉、鹹菜、黃豆等做成的肉醬,外加臘羊肉,在校只須準備菜湯而已。菜量很豐富,自己一個人吃不完,就和同學分享。一兩次新鮮氣氛消失,覺得並不好玩,仍然在飯廳搭伙。
三原女中分高中和初中兩部分,但學生人數不多。高中三個年級,每年級僅各有一班;初中三個年級,每年級各有兩班,全校總人數不超過五百人。升旗早操,吃飯睡覺,都在一起,彼此雖不能叫出姓名,但會覺得面熟,這就是小規模學校的好處。
開學的前一天,收拾好住校所需的衣物行李,準備第二天清晨趁天氣涼爽動身。不料在晚飯時,父親要我延後一天,母親也說臨時抽派不出工人,等過了明天再到三原上學去。
這種延遲到校的情形,從來沒有發生過。我心中有點奇怪,卻又不好追問。在家中多留一天就多留一天吧,沒有甚麽大了不起。事後才知道是大人們有意的安排,父親的老友蕭裕如伯伯要帶一個男孩來我家,目的是想和我見上一面。我自信並不是見不得人,心中非常坦然,全不當作一回事,瀟灑的顯出英雄本色,不作任何修飾。
天下任何事情,在有心人及細心人眼中,當尚未發生之前,一定會有若干蛛絲馬跡可尋,這件事自然也不例外。那年暑假,全家都集中在高陵,已經略顯端倪。母親又特為我裁製新衣,料子是 父親由美國帶回來的,不但質料很好,顏色花樣也逗人喜愛,我以為上學期成績不錯,雖名次不是第一,也算第二,才獲得這項獎品,等到相親那天,母親讓我換上那件新衣,我才明白真正原因。
我對蕭伯伯並不陌生。當年父親由北京大學回到西安,執教全省最高的學術機構,便是由西北大學改制而成的西安高中。那時陝西全省沒有一所合乎現制的大學,高中也僅此一家。父親一面在西安高中執教,一面兼任高中附屬小學的校長。後來因高中不是師範教育,不宜設附屬小學,改制成為陝西省立第一模範小學,楊松齡老先生,堅邀父親主持咸林中學校務,父親離職後,由蕭伯伯繼任校長。後來蕭伯伯也轉往咸林中學任職。待父親由美返國,應聘國立西北農學院,蕭伯伯又在農學院附高工作。天下事就是奇妙的令人料想不到,經過近十年闊別,舊友又相逢一起。
蕭媽媽在我記憶裏印象較深,有時到家裏來,或許有緣,我不會躲起來。給我東西,雖不吃也不拒絕。母親曾經取笑過我,不如請蕭媽媽帶我回去,當作女兒。誰知道當時無心的小動作,竟然留下良好記憶。後來蕭媽媽有個女兒,父親非常喜歡,一心想要給我家做媳婦。
那個要來我家的男孩又是誰呢?自然其間也有些淵源,他就是父親在高中附小作校長時的學生。也就是那時所選出少數優秀學生,食宿生活一起,其中的一個。由於年齡最小,又是蕭伯伯的內弟,也就特加照顧,命他鄰牀而睡。在課外活動的講演、辯論、話劇、歌劇訓練中,他也都表現良好。當話劇演出時,父親又多次派他來開通巷家中取服裝道具,所以較為印象深刻。父親曾將在北京大學所著有關講演的兩部書給他,可見頗為鍾愛。
父親自律嚴謹,生活規律,不近煙酒,無任何嗜好,喜與青年為伍;有時也愛為人作伐,或係是舒展身心的一種方法。此次去國日久,甫返故鄉,舊識原本不多,農院尤甚。一日蕭伯伯帶他來謁昔日校長,過去幼童已變成青年,心中倍覺喜愛親切。那時抗戰方殷,平、津、京、滬相繼淪陷,政府支用浩繁,農院附高尚保留極少名額公費生,每年級僅有兩名,他竟然是三一級中的一個。在同年級百餘名職業科學生裏面,能以品、技、體取勝,看起來應是不錯。突然興起充當紅葉的念頭,順便問及在校學習情形,有無定親等事。或許是姻緣前定,也或許是事屬巧合,蕭伯伯也詢及我家姐妹的婚事,恰好一方有男孩未娶,一方有女孩待嫁,開玩笑的說出何不結為親眷,豈不兩全其美。就這樣玩笑變成正經,父親在獲得母親同意後,才有此次相親聚會的安排。
當時我還是一個初中小女生,虛歲不過十五歲,連年方二八都達不到,那裏會想到終身大事。這意外事件的突然來臨,身歷其境,只好扮演被指定的角色。實在說起來,心胸沒有絲毫激動,情緒沒有一點起伏,甚至對整個事件的經過,也沒有留下任何深刻印象。等我寒假回家,看到男方送來的訂婚禮物,在默默無言中,我變成那個陌生男孩的未婚妻。
這時有件值得一提的事,上國文課,老師出了「雜感」的作文題。雜感本來就是雜和感二者之合成品,有事就寫,有理就說,有感就發。古今中外,天南地北,無所不談,隨興所至,以活潑與理趣為上,慎密和嚴謹反居其次,妙論佳句勝於議論滔滔。用我手寫我心,有話便長,無話便短,一點不用勉強。我有感而發,將早婚之害儘量發揮,並對父母之命,婚妁之言的婚姻,作無情反擊, 結果竟被謬讃為詞句優美,文情洋溢,並在教室當眾宣讀。現在回想起來真是浮淺可笑,更記不得到底胡言亂語些甚麽繆論。基於老師的嘉獎,似乎我的文學天才也展顯出來,不但作詩,而且填詞,儼然以女文學家自居,真是井底之蛙,不知天高地厚。真的有天分嗎?不敢妄言,但努力不夠確是事實,文學家的夢也就隨着破滅了。
我不敢埋怨父親要我嫁給一個缺乏前途發展的人,但我敢埋怨蕭伯伯。為甚麽不多想一想,在我初中畢業後升入高中,勉強可以說和高職是同等學歷;一旦由高中升入大學,那時竟嫁給一個學歷比我不如的人,教我在親友面前抬不起頭來,被人恥笑。是可忍孰不可忍,越想越氣,越氣越恨。總有一天我會當面給個難堪,讓蕭伯伯下不了臺。好不容易機會來到,適逢我在家,遇蕭伯伯來訪,我故意從面前走過,臉露不悅,理都不理。這一幼稚舉動,到現在回憶起來,自己也忍不住可笑。
我不知道別人怎麽樣?訂婚這件事,對我的整個生活,不曾引起絲毫變化或影響。此後三年,我與他未見過一次面,未說過一句話,也沒有寫過一封信。直到我由三原女中高中,轉學到農院附高,情況才大有不同。這時他已經是大學部農業經濟系的學生,又是父親的高足。
農院附高的全名是:「國立西北農學院附設高級農業職業學校」,位於陝西省武功縣三道原上的張家崗,校地廣闊,東至潼關,西接寶雞,北起黃陵,南越秦嶺,直達沔縣。校區有土夯城牆,呈四方形,邊各兩千公尺,與外界隔離。教學大樓位於校區中心,坐北向南,樓翼面寬三百公尺,高三層,層各四公尺。各研究所,系辦公室,教室,圖書館,皆在其中。中塔七層,最高頂有旗杆, 國旗飄揚,火車出普集鎮,經武功,到絳帳,一路都可以看到。校區主要建築多在西半部,南邊有教授宿舍,中央是學生宿舍、餐廳,北邊為運動場。東半部南邊空出,中央有女生宿舍,稍北為附高學生宿舍及辦公處所,北邊是校警隊、郵局、畜牧場。學校有自來水、電燈、電話外,有手槍、步槍、機關槍,城牆上築有礮樓,備有優勢火力之防衛能力。
鄰渭河之頭道原,為農藝系之實習農場,以培育優良稻穀小麥品種為主。二道原有果樹、花卉、蔬菜、育苗專區,另有溫室培養熱帶花木,園藝系獨領風騷。另渭惠渠旁之水力實驗室,乃農田水利研究所之特殊設備。三道原校區旁為畜牧獸醫實習所在地,養牛、養豬、養雞、飼蜂、配種各有天下。農業經濟系科,植物病蟲害與農業化學各實驗室皆在教學大樓內。至西北植物調查所則以太白山充主要根據地。
附設高職初意在藉農學院的師資設備,培育基層農業人才。原以職業科為主,先後分別設立農藝、森林、園藝、畜牧四科。其後因教職員工子弟升學發生問題,每使教授離校他往,迫不得已,取消部分職業科,改招普通高中科。此皆高中學生以升學為主,進入大學深造機會較大;而職業科學生以就業為主,平時專業技術課程繁重,一般基本課程過少,在升學競賽中,居於不利地位。換句話說,攻讀職業科的學生,要想升入大學,真是難上加難。當年怨恨蕭伯伯,其原因也就在此。
故事的雛形已現,但男主角尚未露面,現在已到解開謎題的時候了。他究竟是誰?我想不論是否熟識的人,一定都會猜的不錯。他就是半個多世紀以來,和我天南海北,同甘共苦,相依為命, 彼此扶持,生活在一起的人。為了敍事方便,又不會引起混淆,用「他」作代名詞,一人專用,不會另指別人。所猜不到的,便是這個他,原來是那個從小常來我家的姓劉男孩。
結婚多年,偶然提起往事。我問他當年相親時看到甚麽?誰知道答案是毫無所見,不要提衣服頭髮,連五官外形都沒有看上一眼。幸虧我沒有特意修飾,否則半天的辛苦,豈不白費,你說這樣的人,能不使人生氣。實在說起來,我也沒有看他一眼。但我是女孩兒家,總要顯出含羞害臊的樣子。既然將來是要成親,總得留點印象,在他臨去經過書房窗外時,我臉貼着玻璃偷看,又巧被他發現。 結果仍然是我沒有看清楚他,他也沒有看清楚我。相親重要的過程達成,兩個主角倒像是置身事外,各無所獲,寧非怪事。
我母家養的閒人不少,男孩子裏和我年齡相近者,就有龍文成、郭文清、趙文章、劉文隆四個。父親給這些男孩子命名,都帶一個文字。文字輩的孩子們,吃住都全在我家,衣帽鞋襪,日常零用,皆由我家供給。這幾個人中,劉文隆是父親在咸林中學時,由楊松慶老先生介紹而來的奶媽遺腹子。其母子以我們家為家,從小學,到中學,再到專科,未離開一天,甚至結婚後全家仍在。龍文成後來自己創業,成為商店經理。郭文清曾任十八綏靖區少校副官。趙文章上過幾年私塾,平日追隨父親,在南京、杭州、武功、咸陽等地,照料生活起居,有空時從英文 ABC,數學 123 開始,用速成教學法,經兩三年時間,竟然在專科學校新生入學考試榜上掛車尾。不包括在男女雜工之內的,另 有一個男孩是何天寶,所以與眾不同,乃因其父是咸林中學延聘的國術老師兒子。中年喪妻,父代母職,並未續弦,不幸天不假年,一命垂危。到臨終時再三請求父親照顧孩子,父親答應助其高中畢業,命人料理後事,並將何天寶寄養其舅家。由小學開始,供給衣食學雜費用,使其接受正規教育,不虞匱乏。寒暑假期間,偶爾也會到我家小住幾天,順便領取下學期的學費。何天寶大我幾歲,學校班級也較高,喜歡賣弄學問。就像甚麽高中,高職,大學,專科,那時我一點都不懂,全都是聽何天寶說的。待何天寶從咸林中學畢業後,再沒有到我家來過。
等到抗戰進入後期,日本飛機到處亂炸。西安成為主要目標之一,四鄰城市像咸陽、臨潼、涇陽,武功均遭波及,三原也逃不出厄運。何天寶正在咸林中學高中就讀,以回報恩德為由,自願照顧,讓我轉學到少華女中,免得為逃警報,躲轟炸而擔驚受怕,荒廢學業。高陵沒有中學,三原無親少友。少華雖程度差,但較安全。我在三原女中,原本住校,平時甚少回家,轉學少華,沒有顯著差別,不過離家較遠一步而已。也就不表示個人意見,聽從安排,到華縣去上學。
少華楊校長終身未嫁,以校為家,管理異常嚴格,女校決不能有任何錯差。不但門禁森嚴,男人不得進入校內;星期假日,未得校長批准,也不能自由外出。一旦有甚麽風吹草動,蜚短流長,學校無法向家長交待。我在少華,往來由專人接送,未曾見過何天寶,所謂照料,不過徒托空言。
在少華待了一個學期,三原女中畢業班不收轉學生,只有勉強維持畢業。初中學業告一段落,又回到三原女中。要是當年少華有高中部,而他又未能考取大學;或是他在督導糧食增產期間,因 庸醫對麻疹誤診而喪命,今天會是甚麽情況,誰也不得而知。我是丙寅年生、肖虎;他是辛酉年生、肖雞。值年又是陰金陽火,火能克金,陽又勝陰,再加上老虎吃雞,好事難諧。幸喜兩家都不迷信,否則他不會娶我,我也不能嫁他。
在三原女中,我勉強算是運動中的好手。別的不說,跳高一項確實無人能比得上,真是事實,一點不假。春假期間體育老師要我留校加緊練習,好在省運會上為校爭光。因之,不能像其他同學,回家度假。人總強不過命,只好認了。由於留校的尚有其他運動選手,倒也落得清閒,沒有無聊寂寞感覺。
我的腳後跟比較平坦,必須穿有帶子的鞋,才不容易脫落。自己好動,差不多每個月都需要穿新鞋,所以很費,這是普通家庭難以負擔的。有一次,母親特別為我做了一雙絨緞面鞋,一時偷懶,上體育課沒有換掉。當時蹦蹦跳跳,未曾發覺鞋面絨緞破裂,迨知道後,木已成舟,悔之不及。
一天下午,張春華到我宿舍門口,大叫:「喂,大小姐,你表哥在校門口傳達室找你。」
「去你的,瞎嚷甚麽。」一陣害羞的紅暈,不覺由臉上延伸到脖子。我想我的幾個表哥,比我大的太多,平時在家偶而碰到,彼此很少交談,絕不會是表哥們來找。會不會是那個和我名義上有婚姻之約,實際上卻是非常陌生的人。要真是他,未免膽子也太大了,竟敢到學校來直接找我。心裏盤算着究竟想不想去見,要不要去見,能不能去見,躊躇不決。
「快點兒,我的大小姐。你表哥在門口已經很久了,被老周擋住,不准進來,說是女校的規定,誰也不能通融。學校放假,進出的人少,沒有人可托,你表哥再三拜託我帶個口信。我嘛!樂於成人之美,並不僅是受人之托,忠人之事而已。 話說完了,你還不走,難道要急死人。」張春華連珠礮似的一口氣說個不停,真成了皇上不急,急死太監。
「見你的大頭鬼。我表哥絕對不會來找我,你把誰都認作我表哥。」那時社會風氣還非常保守,遇到男朋友到來,也不敢公開介紹,都假以表哥之名。好在一表三千里,管他是姑表、舅表、姨表、或是一竿子也打不到遠親。既沒有人深究,也毋須另外解釋。尤其是明知男朋友,大家都心照不宣,肚子裏明白。
「誰管這個表哥是真是假,你出去一看就會明白。我不騙你,一個年青小夥子,穿着制服,好像還帶有校徽。」
那時我還不知道農院附高學生,一派大學生模樣,既無制服,也少帶校徽,不然也不會懷疑到他。眼看到張春華的神態,不好再浪費時間,擺著少女特有的矜持,輕移蓮步,慢慢的向校門口走去。等我稍微理一理頭髮,整一整衣服,到會客室一看,原來是何天寶,心上一塊石頭落了下來。便問:「是你到學校來找我?」
「是的。」何天寶答應着。「家裏的人見你春假沒有回家,讓我帶東西來給你,順路看看。」
「謝謝。我很好,沒有事,不用操心。」我隨手接過帶來的東西,兩個人都沒有其他的話好說, 彼此道聲再見而別。
回到寢室,大家嚷嚷着問長問短。有人還說「去會情人,怎麽一下子就分手了。」真是讓我啼笑皆非,難加解說。她們愛怎樣講就怎樣講,反正不是去見表哥,更不是去會情郎。吵過一陣子毫無反應,也就沒有意思,自然平息,這本是女孩子們的正常現象,不足為奇。
在三原女中讀了一年高中,由於父親不同意我參加省運會,被學校記了一個小過,這個懲罰實在冤枉。等父親徵詢我的意見,願不願轉學農院附高?我想離開這個地方,換換環境也好,便一口答應。在中學時,我讀的是女校,先後四年之久,一旦男女同校,心理上應有所適應。因之先自我約束,一定堅守陣地,決不輕易放棄,預設防線,善加守護。這時他正在農學院農業經濟系,父親任系主任,已讀滿一年,再度恢復實質的師生關係。
轉學農院附高後,我和他在同一校區,但彼此仍很少碰面。我住女生宿舍,上課、自修、吃飯、運動都和同學在一起。一星期中六天有課,星期天上午一定前往教授宿舍去看父親,只有星期天下午才是自由時段。當他知道有這段時間好用,便想盡種種理由和方法與我接近約會。幸好天公作美,下雨的日子不多,每個週日下午兩點鐘,他準時在女生宿舍門口等我,一分鐘都不差。實在不明白這個人那裏來的這樣呆板,缺少變化,一點情調都沒有。
我們相偕出校門口,沿着平坦筆直的寬闊林蔭大道,經園藝場或火車站,到二道原花卉區。那裏真是百花齊放,各盡其美,爭妍鬥豔,目不暇給。他攻讀園藝三年有半,對這裏的一草一木,一 花一卉,莫不熟知,娓娓道來,如數家珍。 讓我明瞭所謂的高材生,並非浪得虛名。
通常是在花卉區漫步,或坐在畦旁休息,逗留時間約為一個小時。待返回宿舍,略加整理,不至影響晚餐。如此平淡無奇,始終保持着相當禮貌與距離。既沒有請我吃次飯,也沒有牽過我的手,更不會說些討人喜歡的話。像這樣一個人,縱令不是書呆子,那一定是個呆頭鵝。總之一句話,呆是一定了。為甚麽當我在三原女中時,很多人告訴我,他在學校很活躍,不少女孩子都喜歡和他接近,到後來才明白原因所在。他是個已經訂過婚的人,對女同學有免疫作用,人家利用他,不會引起誤會和麻煩。他也甘心為人服務,不存絲毫的企圖,這可能也算是呆的一面。但也有人說,一個女同學暗戀着他,是真是假我不願追究,也不必追究。暗戀就暗戀吧,何必自找煩惱。
這事也許和吳含曼有關,吳為涇陽安吳堡望族,其祖母吳寡婦係慈禧太后乾女兒,在蔣路鄊吳堡村興建內外兩城。內城仿照皇宮式樣,平面呈長方形,南北長一百七十公尺,東西寬八十公尺。中軸線自南而北,有門廳、東西廂房、六椽廳、退庭、廂房、大殿等。此外還有望月樓、迎祥宮等附屬建築。大殿坐北向南,面寬五間,進深三椽,是故實際可用面積為寬二十公尺,深十二公尺,灰瓦硬山頂,抬樑式五架樑,前簷帶單步樑。簷下施平身斜斗拱,並有彩繪四扇格子窗,的確景象不凡。外城較內城大九倍,具縣市之象。
吳父仲祺時任中央監察委員,長兄乃名教授吳宓,本名陀曼。其兄弟姐妹也都和他相知,且有在小學、中學同校者。在校期間,偶遇吳含曼不在時,他又代為接待其女友,前後有萬淑玉、馬嵐、 王培華、王瑞燕、于志堅等,誤會可能由此而起。吳之女友雖多,惜好事不成,未能如願。緣吳母擇媳甚苛,萬淑玉乃其七姐吳須曼戰幹四團同學,長於含曼;馬嵐清瘦單薄,不是宜男之相;王培華富態,但門戶不當;王瑞燕巧於修飾化妝,非閨房之福;于志堅口齒犀利,不易和平相處。
他又陪同前往涇陽安吳堡相親。相親端在外表,首須具有女人氣質,國色難親,天香未遇,斯為憾事。婦人嫵媚多端,畢竟以色為主,其本質惟白最難。面為一身之主,目為全面之王。眉髮口齒,耳鼻手足,莫不有關。異日司花女與執爨婦之分途,獅吼堂與溫柔鄊之區別,悉出於此。髮光可鑒,秋波寒人,體態輕盈,聲甜步穩,選中之機會自多。隨口發聲,具有燕語鶯啼之致;回身舉步,悉帶柳翻花笑之容,必多受人青睬。目細而長者,秉性必柔;目粗而大者,居心必悍。目善動而黑白分明者,必多聰慧;目呆滯而黑白差大者,必近愚蒙。眉秀與否,關係情性。眼細者眉長,眉粗者眼巨。眉宜彎而忌直,故有遠山新月之喻。但須先有天然之彎,而後堪施人工。短者可長,妙在用增;粗者可細,巧在用減。俗語云:「上看頭,下看足。」不知兩手十指,乃一生巧拙所在。手嫩必聰,指尖多慧。擇妻求全,洵乎難矣。千挑萬選,終得曹蕙蘭共結良緣,也算了卻一件大事。
農學院不比文、法、商學院,女生特少。物以稀為貴,貨以寡居奇。我初到附高,已是「名花」有主,沒有人願討沒趣,大獻殷勤;也沒有人自眩才華,傳遞情書。我沒有小姑獨處、待字閨中的資格,也脫離被追求的困擾。甚麽是戀愛情趣,對我來說真是一無所知。
農學院當時有九個系和兩個研究所。農藝系以稻麥等作物為主,育種為主要研究物件,西農十 二號小麥品種,乃經雜交成功後,再作十桿及十二桿試驗,然後推廣。其產量高出普通小麥近百分之二十。系主任沈學年專長遺傳學,掌珠沈靜芳麗冠全校,被人樂道。
植物病蟲害系未被重視,攻讀者少,甚至一個年級僅有一人。若學生請假必須逐一通知教授;嚴冬時期逕往教授家上課,且有咖啡招待。周堯教授整日與昆蟲為伍,獲新奇者立即製成標本。有次展覽蝴蝶,令人大開眼界。
農業經濟系本系外,尚有一專修科,和別的僅有系而沒有科不同。除有關經濟課程為基礎外,另有農村社會、農場管理、農業合作、土地經濟等專業課程。農村金融、農業保險、農業倉庫更是當前急需補充人才之場地,故原有之專科保留。
林學系乃一特殊科系,或獨立成林學院,或併其他科系合稱農林大學。西北樹種以椿、榆、楸、槐為主,但海拔有在雪線以上者,樹種種類繁多,除本系外,另設西北植物研究所。原由德籍教授馮茲爾 ( Fenzel 1896-1936 ) 領軍,執教者多為留德學者。
園藝系包括果樹、蔬菜、花卉及造園,被人喜愛。校區規劃就是設計中山陵之章君瑜教授傑作。平日有名花欣賞,水果品嚐,瓜菜供應,番茄、洋葱、蘋果、葡萄,任君取用。吳耕民、諶克終譽滿全國。西農伙食居全國各校之冠,主因在此。
畜牧系以牛馬羊為主,設配種站服務農民。推廣養蜂,開創副業。採用科學方法養雞,養豬,肉質改良,成長迅速。變放飼為圈養,規模日大,收益自多,肉類蛋品增加,營養改善,健康隨之 進步。師生有鮮奶供應,尤為戰時學校特色。
獸醫系用歐美療法,使用西藥。為應當前需要,研究製造牛瘟血清,過程需特別小心,稍有失誤,便會賠上性命。國內此類人才缺乏,同學尚未畢業,已被人預約聘用。抗戰期間騎兵部隊爭先延聘,有授予中校官職者。
農業化學系重點在農產加工和化學肥料。當時農村肥料缺乏,靠天然肥料支持,增加有限,難供所需,致產量無法提高,而外國進口肥料,量少、價昂,農民難以負擔,所以肥料需求迫切。由於病蟲害發生不多,農藥幾乎無人使用,不像現在這種情形。至農產加工則大有可為。王志鵠教授年甫及冠,即獲博士學位,為教授中得高級學位之最年輕者。
農田水利系有農田水利研究所陪同,向灌溉方面努力。在渭惠渠附近設水力研究室,模擬工程泥沙沉澱情況,供實際規劃參考。附帶防洪、漁殖等事,至水庫、發電則待繼續推行。
西北農學院擔負西北大地區之農業輔導和推廣責任,受各界重視,陝甘寧青新五省之外,尚涉及雲貴川藏康等地。在校學生陝西籍者不到四分之一,有秦農學會組織。寧夏、四川、青海、新疆都有保送學生入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