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 奔漢中睽違萱堂
我擔任教師,有工作便有收入,我家的經濟情況從此差強人意,進入小康境界。就這一點微小的勝人之處,便招來上蒼眷顧的忽略。在一九四九年元旦,他奉命往漢中指揮部報到。身為軍人當然免不了調防調職,但想不到會這樣快。沒有結婚以前,我和他曾在竹笆市阿房宮大戲院看過「古中國之歌」的電影,那是將「五家坡」薛平貴、王寶釧的故事搬上銀幕,難道說這就是預兆。要是我倆真的分離十八年,音信不通,好不容易夫妻相會,不久便魂歸西天,果真如此,人生還有甚麽意義?我不敢想,也不願想,更不能想。「五家坡」應為「五殿坡」,唐代該地建有大殿五處而得名;京戲誤為「武家坡」。前者因口語相傳而使字誤,後者則受方言和國語差異而來。
阿房宮大戲院是西安的第一座電影院,由二姐丈周伯勳創辦。周自復旦大學畢業後,留在上海從事電影事業,由編而演,由演而導,可謂全才。當時西安連電燈都沒有,誰會知道電影是甚麽?賴父親周鳳崗是南院門世界大藥房東家,表兄閻甘園是文化界名人,宣導親友出資,促成好事。他也由婆婆代為認股,自己不費分文,成為阿房宮大戲院的股東。除每年可以參加股東會議,飽餐一頓之外,還可以分到股息,充作零用錢。另一個好處是配給優待券,不用購票隨時可欣賞電影。股東在戲院有固定座位,驗票人員不在該位置查票。戲院開始,放映默片,不但無聲,而且無色。換句話說,就是沒有發聲的黑白片。雖然如此,由於新奇,仍然生意興隆,座無虛席。尤其是自以為新潮派的學生,每片必看。管他甚麽「桃花啼血記」,「荒江女俠傳」,「關東大俠」,「楊乃武與小白菜」,爭先恐後,彼此宣揚。等到一九三六年西安電廠開始供電,才再有大光明、民聲兩電影院。
新年放假是政府的規定,農曆元旦被稱為春節,用資區別。一般人仍重視春節,充滿過年氣氛,新年則虛應故事,本來沒有歡樂可言。我國自漢武帝太初年間,修改曆法,確定採用夏曆後,直至清末未有變更。民國肇造,萬象更新,一九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,黃興代表同盟會,提交共和國政府應改用公曆之議案。公曆通行世界各國,以太陽為準,故稱陽曆。夏曆以月為準,用新月滿月為朔望,故稱陰曆;又因每年之二十四節氣,與農業息息相關,或稱農曆。彼等建議以夏曆十一月十三日為陽曆一月一日。一九一二年元旦首日晚上,孫中山先生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,同月八日令內務部頒佈曆書。一九一五年底,袁世凱宣佈帝制,重用夏曆,並改民國紀元為洪憲元年。但好夢不長,於三月二十二日仍改回中華民國五年。一九一七年七月一日,辮帥張勳復辟,擁溥儀重登大寶,改民國六年為宣統九年。不到半月,七月十二日討逆軍攻入北京,張勳逃入荷蘭使館保命,溥儀退位,恢復民國紀元。其後張作霖把持北京政權,命中央觀象臺編售舊曆書。等到南京政府成立,東北易幟,一九三零年五月,國民黨中央黨部與中宣部做出決定,以陽曆為國家現行曆法,此後未再變更。但一般通用曆書,則採用陰陽合曆方式印行,迄今依然。所謂一波三折,竟應在陽曆推行上。
今年剛一開始,元旦他就必須到秦嶺以南工作,留我母女在秦嶺以北,雖然直線距離固然不遠,但乘火車到寶雞,停留一晚,再搭汽車往漢中,路上還需在紀念張良的廟臺子過夜,總共耗時三日兩夜。若徒步而行,則出西安南門,在長安子午鎮度過第一晚;接着進山,迂回曲折,行行停停,待翻過秦嶺,到另一個柞水子午鎮,已經是一個月以後的事。艱難情況,可想而知,惜乎大詩人李白只詠出「蜀道難」而無「秦嶺難」,待有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,留下「雲橫秦嶺家何在?雪擁藍關馬不前」名句後,秦嶺方為人知其困難。難固然難,行旅客商,仍往來不絕。
天亮不久,司機已駕車來接。他匆匆吃過早點,攜帶昨夜我為他整理好的衣物,前往西關飛機場。臨走前沒有話別,沒有吻別,更沒有泣別。我儘量裝出安祥的樣子,不想因自己的不願分離,給他留下痛苦回憶,更不想引起他的兒女情長,喪失隻身離鄉的勇氣。那知自己的身體並不爭氣,不聽自己的指揮,好像大病時的四肢無力,全身癱軟,連坐都坐不起來,更不用說下牀的事。只得將女兒交給玉蓮,由她代表在門口送爸爸遠行。
汽車揚長而去的聲音傳入我的耳鼓,刹那間感到萬分的孤單寂寞,別時容易見時難,不禁悲從中來,枕為之濕。原來我是如此的軟弱,今天才看到自己的真面目。過了好久,玉蓮請我吃飯,勉強打起精神,擦乾淚痕,爬下牀來,接受這殘酷的現實。
他到漢中,每星期一定有信來,從付郵的日期可以知道。信中千言萬語,難訴勞燕之苦,我又何嘗不是如此。為了表達我的思念之情,有信必復,絕不拖延。 往日我對郵差從不注意,而今一眼看到綠衣人,便會想到可能給自己帶來訊息,無意之間成為每天按時盼望的事情。雖然失望的時候多,只要有一次能得到漢中的來信,就足以抵償而有餘。
今年春節是一月二十九日,來的較往年要早。女兒出生後,即將遇到頭一個元宵節,母親特別派人送來花燈,一方面配合習俗,一方面安慰自己。我想在母親心裏的感受,較我尤有過之而無不及。元宵節在二月十二日,當我正盼來信的時候,忽然聽到有掛號信的叫聲,接過一看原來是他寄的,忙不及待的打開,其中居然有一張匯票。我不需要錢用,我所要的是安慰的話,是精神不是物質。他能寄錢回家,可見對我母女還沒有忘記贍養的責任。事實的證明加上心裏的喜悅,使我獲得一個作妻子的滿足。
那時西安情況並不樂觀,他到漢中縣銀行寄錢時,才知道經理是農校校友張淩霄。不但不收匯款費用,而且尚退回若干。心裏有些奇怪,以為是銀行員工的福利,也是有老同學的好處。後來才明白是銀行的操作技術,擔心西安存款無法外運,臨時採取的應變措施。就像商人跌價狂銷,不顧血本,必有原因存乎其間。或是歇業關門,或是清除舊貨,或是急需現款,或是誘客上門。只要記住殺頭的生意有人做,賠本的生意沒人做,就不會吃虧上當。當了冤大頭,還自以為聰明。 正應了一句俗話,被人出賣了,還幫人數錢。
心懸兩地愈久,朝思暮想之情愈殷。他身在漢中,對西安政局的變化比我還要關心。四月初,來信說明不能前來接我母女的理由,要我收拾簡單行李等候空軍派人接送,這是個難下決斷的問題。我自己無法解決,只有求教母親,終於在年青夫妻不宜長期分離的原則下,決定離家前往。其實一個重大的決定,往往潛藏着無數理由,有的可清楚表達,有的只是模糊思維。好在孩子是個女兒,顧慮較少,若是男孩,絕對不敢攜帶出來。縱令我不顧母子分離,母親也不會同意,公婆更不可能答應。
信收到不久,我還沒有想好需要帶些甚麽東西,馬覺非副官來家,通知次日上午已經排好飛機班次,屆時會前來相接。真沒有想到會如此匆忙,我連忙去開通巷報告母親,囑咐奶媽處理玉蓮去處。交代龍文成,若公公來西安,要代為照顧。並將其他所有未了事務作一清結,托人向學校送辭職文件。在母親和玉蓮的協助下,忙了半夜才稍有眉目。四月二十一日清晨,司機已經在門口待命。母親送我到西關飛機場,一路上沒說一句話,我體會到老人家的心情,今日一別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見。生離死別從來就是人生悲劇,骨肉分離尤其令人傷感。
在等候登機中,母親再三叮嚀我,出門在外一切多加謹慎,千萬不可粗心。注意身體健康,小心撫育孩子,關心他的生活。遇到經濟困難時及早來信。一有可能儘速回家,只有家才是安全避風港,只有骨肉團聚才是最大快樂。這幾句話一而再,再而三的說個不停,反反復復。要是平時有人這樣,我一定會嫌她太過嘮叨,可是今天母親的叮嚀,讓我心碎欲裂,覺得無限的溫馨,無限的溫暖。母親啊!母親,你不孝的女兒又怎會捨得離開你?
宣告開始登機,很多眷屬魚貫而進。我向母親告別,深深的鞠個躬,讓女兒喊聲外婆,隨着搬行李的勤務兵向飛機走去。我不由得一陣心酸,珠淚盈眶,視覺模糊,兩隻腳重的幾乎舉不起來。我不敢回頭,只要回頭一定會嚎啕大哭,聲驚四周。聽見馬副官勸母親回去,母親拒絕,堅持要等飛機起飛才走。等我進入機艙,放好手提行李,將女兒抱在懷中,從窗戶望出去,送行的人全都散失,只剩母親一個老人,站在原地未動,連馬副官也不在身旁。機場空曠風大,母親頭上的白髮被風吹的忽起忽落,平日愛好整潔的她,也不見用手去理。我眼睛蒙上一層薄霧,似乎喪失視覺。
母親!母親!不孝的女兒帶着她的女兒,離開了你,也離開了故鄉,獨自在外,冒雨頂風,應危犯難,自己受罪,無話可說;拖累你老人家,擔驚受怕,牽腸掛肚,讓女兒如何安心?
待飛機開始蠕動,轉向跑道,一沖升空,在西安上空轉了一個大圈,爬升相當高度,向南飛去,我的頭腦還是昏昏的。
這是我第一次搭乘飛機,航程較短,約半個小時降落漢中機場。乘飛機的感受如何,俯視大地又是怎樣?我一點都不清楚。愁雲佔據我的全部心胸,只有悲傷沒有歡娛,只有沉痛沒有輕鬆。
一出艙門,看見他揮手來接。忍了幾忍,硬將眼淚咽了回去,勉強擠出一點笑意,相信這笑比哭還要難看,推託暈機而瞞了過去。
漢中在秦嶺之南,生活習慣,言語風俗和四川相似。農作物以稻米為主,水果則為柑橘。氣溫較關中高出很多,在西安還穿夾衣,此地已換着夏裝。我不是沒有離開過家鄉,幼年曾在北京上幼稚園,不過那時年齡過小,又和家人團聚在一起,一點離鄉背井的感覺都沒有。後在外地上學,常常週末回家,也無骨肉離散之苦。這次由西安到漢中,沒有出陝西省境,心理上卻大有不同。
他告訴司機開車到省立漢中高農,將行李放下而去。我抱小孩,他搬東西到高農的教師宿舍,我才有機會問他:「我們就住在這裏?」
「暫時先在這裏住幾天,等找到房子再搬。」他作簡單回答。
「這是學校的教師宿舍,你是怎樣借來的?」
「我們有個學長張輔漢,擔任高農教務主任,家在南大街住,離這裏不遠,暫時借住幾天,沒有關係。」
「這就是了。可不要讓別人不方便。」
「不會的,放心好了。現在先到街上去吃飯,不要餓壞了我們家的重要人。」
我不知道他指的是我還是他的寶貝女兒。「誰是我們家的重要人?」不知道在他心目中還有這種想法,的確出我意外,不覺出口問了出來。
「當然是你們母女兩人,不包括我在內。」他給我明確答案,消除了多心的疑慮。
我累的不想說話。已經到下午兩點多還沒有吃午飯,不提起倒不覺得餓,說到餓,立刻饑腸轆轆,迫切需要去祭五臟廟。漢中城區不大,用不到坐車,於是相偕而出。午飯後送我回農校,臨走時他說:「好好休息,我去上班。晚飯帶回來吃吧,不用再上街。」
農院的漢中同學,名字帶有漢字的較多,就我記得的就有張漢、王幼漢、安又漢等人。張輔漢和他較熟,更想不到老同學「急則可相依」的用處,得於今日見之。
他去上班,我帶女兒睡了一個大覺,兩天來的緊張心情總算放了下來。天快黑時,他帶着晚飯回來,一進門就說:「餓壞了吧!快來吃飯。」
「午飯吃的晚,又睡了一大覺,不覺得餓。」我打開飯盒,發現數量不多,不夠一家三個人吃。便問:「怎麽這樣少,那裏夠吃?一個人還差不多。」
「只要你們母女兩個能吃完,就算大本領,先不要嫌少。」
「那你吃甚麽?」我想不到頭一天到漢中,他連晚飯都不和我們一起吃。
「我吃過了。忙着給你們安排住宿的事,沒有工夫告訴你。這個月由我主辦全體人員伙食,不能不跟大家一起吃。好在剩下十天就結束了,那時候再正式開伙,全家在一起,同吃同睡。」
「誰要和你同睡。」我瞅了他一眼,便向女兒說:「你爸爸不和我們吃晚飯,我們不要理他,趕快自己吃飯。」
從今年元旦開始,空軍三軍區司令部辦公人員,陸續遷到漢中,為維持公務順利推行,對生活方面也需要妥為籌畫。那時由第一處處長劉秉寬兼任漢中指揮部指揮官,不知何人推薦,請他來主辦四月份官士伙食。我人在西安,他是單身,不能推辭,便承擔下來。等到軍情緊急,想回西安來接我們母女,也不能脫身,公私無法兼顧,只有捨私就公。讓我帶着小孩,攜着行李,演出一幕千里尋夫的故事。
夜裏小孩睡了,我趁空閒問問他辦伙食的情形。當年抗戰期間,全國各地的大學,伙食辦得最好的首推西北農學院。他這次單槍匹馬獨挑大樑,會不會丟人,我也沒有把握。他將所學的經濟理論,貨幣知識應用在實務方面,謙稱是初試啼聲,但還是值得一提。
自從一九四八年八月十三日,政府於廬山牯嶺制定「經濟緊急處分方案」,作為實施幣制改革之完整措施後,同月十九日,公佈施行,發行金圓券。為達成穩定市場,平抑物價,鞏固民心目的,次日即特派蔣經國坐鎮上海,以「上海經濟督導員」名義,監督一切。蔣經國在上海,經過一個月的時間,確實打了幾個囤積金銀和物資的老虎,後來打到杜月笙兒子杜維屏頭上,出了問題。當蔣邀請上海名流士紳開會,杜月笙也在其列。在輪流發言之時,杜月笙直言:「犬子囤積六千餘圓物資,違犯國法,是在下教子無方。我命其將物資交給國家處理,也將逆子送蔣督導員依法懲辦。不過我有一個要求,也是大家的要求。請派人到揚子公司倉庫去檢查,那裏囤積的東西,盡人皆知是上海首屈一指。希望一視同仁,將揚子公司的物資做同樣處理,以服人心。」蔣經國立即答應查辦。後來果然在該公司查到囤積民生貨品二萬多噸。還來不及讓蔣經國去看實況,孔令侃已電話求救,上海警備司令宣鐵吾被上峰訓斥一頓。蔣經國落個灰頭土臉,也就無顏再留上海。金圓券幣信不佳,接着物價如脫韁之馬,一發不可收拾。
當時金圓券貶值很快,漢中市面交易行為以銀圓為準,物價雖有起伏,大致說來尚可稱為穩定。每天由商會公議,在市場懸牌公告,標明兌換比率。由於銀圓類型不一,成色重量有別,兌換率也隨着有高低之分。銀圓中以袁大頭折價最高,帆船次之,雜牌又次之,四川及雲南兩省所鑄者折價最少。袁大頭指的民國三年所鑄,正面為袁世凱側面像,背面有嘉禾分居左右,中央是壹圓二字。同為袁大頭,民國五年及九年所鑄者較三年者為遜色,且精細者又分睜眼和閉眼,認睜眼者較優。帆船銀圓乃國民政府委託美國製造,正面是國父孫中山先生側面像,背面是帆船。就正面人像而言,袁世凱像頭部較大,人叫袁大頭;國父像頭部較小,人叫孫小頭。這種稱呼既不禮貌且欠尊敬,經不斷趁機糾正,才改稱帆船。雜牌銀圓指的是所有各種外國所鑄者,包括墨西哥、日本、澳洲等地。四川銀圓人稱川板,雲南銀圓人稱半開,其值不及袁大頭之半。
辦理公眾的事,他不能眼睜睜看着貶值而置之不理。所以採取銀圓計價辦法,每天每人以銀圓一角為準,照市價折合金圓券收付。經取得劉秉寬同意,立即召集小組成員開會,研究進行事宜。軍需官擔任記賬及出納,工程官擔任司庫及保管,軍法官擔任監廚,人事官擔任登記入伙者及編桌。採買重任無人擔任,不得已囑機械士張光泉,邢陶二人負責。人事及職務分配決定,立即登記搭伙人員姓名,繕就借支清冊,先向財務科借支半月伙食費,在市場收購銀圓。第一天情形良好,依照預定數額購妥三分之一。第二天已有不正常的朕兆,兌換率有明顯上漲,仍購得三分之一。第三天則大事不妙,市面傳出空軍大量收購銀圓,促使價格暴漲。此皆收購人員身着軍服,而且不善講價,致引起誤會的結果。情況既顯然不利,只好改弦更張,向銀樓購買部分飾金,向肉販預定肉類,另買易於存放的臘肉香腸備用。
三月二十九日,市面上不見空軍有人收購銀圓,謠言平息,兌換率下降。軍需官向他報告這個不好消息,認為尚未開伙,先蒙損失,恐怕無法向大眾交待。他囑稍安毋躁,銀圓漲價乃大勢所趨,勢不可免。直到四月一日價格回升,軍需官才放下一條心。由於每天都有銀圓支付所有開支,不受金圓券顯示的物價影響,得以維持相同水準的質和量。偶有銀圓折價欠理想時,便由臘肉香腸取代,倒也不遭波及。有了上半月的經驗與認識,建立了信心和勇氣,下半月伙食費預借到手,又再購買銀圓。這次採分散方式,不再性急,且可先不出賣現有銀圓,直接由金圓券支付,故未引起市場注意。
我聽了他的銀圓保值高論,想到自己帶來的金圓券,也應該作保值的打算,便說:「我出來時也帶有一些金圓券,你明天也去換些銀圓,讓我試試看倒底如何?」
「我的好太太,下官遵命辦理就是。」他又現出他的另一面,幽默起來。
「我問你,你是不是不願意我們來?」我想起春節時期他匯錢到家的事,趁便問個究竟。
「怎麽會呢,整天都在想你盼你,做夢也夢到你。你能來是求之不得,怎麽會是不願意。」
「既然願意我來,你不將錢存在身邊,寄回西安幹甚麽?家裏並不缺錢用,難道你不知道。」
「這才是好心沒有好報。我恐怕你們過年錢不夠用,才寄錢回家。提起這件事,還可以告訴一件出乎常理的事情。我到漢中縣銀行,遇到校友張淩霄,原來是擔任總經理。大家談到當年在學校唱國劇的事,又談到銀行業務的經營,最後問我要不要匯錢到西安,一萬元只收九千五百元,包括電報匯費在內。以往匯款都是在匯出金額以外,加上所有手續費;現在手續費全免,而且匯出的金額還有折讓。我存心一試,才匯出五萬元略表心意。」
「這就是了。時候不早,明天還要上班,早點睡覺,不許再講話。」我發出命令。
常聽人說小別勝新婚。往昔男女二人,互不相識,未知高矮胖瘦,未明美醜白黑,新婚之夜,同牀共枕,彼此先作自我介紹,然後裸裎袒裼,巫山成歡。其間陌生、羞澀、恐懼,相接而來,欲迎還拒,半推半就,心情複雜,少有興奮,那來快樂可言。等到重逢,如同故知相遇,有說不完的話,做不完的事,開門迎客,枯井波生,喜在心頭,自然勝過一籌。更何況食髓知味,如饑似渴,油然作雲,沛然下雨,舊店新張,別有風味。現在情況大不相同,愛情長跑為時已久,幸得比翼雙飛,能不喜上眉梢,樂個痛快。試看婚禮中的新娘,那一個不是喜笑顏開,誰會愁容上臉,哭哭啼啼。因之小別未必能勝過新婚。這次我倆分離只有三個多月,可以稱得上小別,難以算久。昔日溫室生活,上有父母,下有童僕,逍遙自在,毫無困擾。今日身處異地,離鄉背井,耽心將來如何過好日子。也許是心情欠佳,缺少興趣,只能虛應故事一番。說也奇怪,這天晚上我似乎睡了一個整覺,連翻身都沒有,從來沒有如此的舒適、香甜、淳濃。
一覺醒來,牀邊人已經不見蹤影,他早上班去了。我和孩子拿昨夜剩下的晚飯充作早點,好在天氣已暖,不用生火去溫,全當寒食節提早來臨。中午他仍然帶飯回家,看着我母女兩個人吃,自己枯坐一旁。我想這樣下去不是辦法,要作長久之計。農校教員宿舍僅能解決居住問題,無法燒飯,遷居他處方為上策。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,儘快在校外找房子。
這樣不正常的生活方式,維持了兩天。第三天在明德中學附近找到一間住屋,是四合院的一間廈房,倒也非常合適。明德中學是天主教辦的一所女子中學,空屋甚多,三軍區司令部商得校長同意,借用一部分充作辦公室。他就在學校南樓辦公,往返不需五分鐘,可說是最近的地方。住屋確定,立即通知張輔漢,並往其家親致謝意。這次的拜訪,給我以後莫大的幫助,真非初料所及。
離開漢中高農後,首先置備炊事用具,一日三餐,必不可少,吃飯進入常規,生活才能安定而有秩序。等到月終,他辦理伙食的事告一結束,我們全家三口,開始一起吃飯,才現出有家的樣子。
「現在可好啦,不用再為辦伙食而擔心。整個經過還滿意嗎?大家的批評怎麽樣?」我不放心他的銀圓措施,很可能引起部分人員的反感。
「月底的午餐加菜,還有酒品供應。我當眾宣佈這個月的伙食全部奉送,不要大家負擔一文。」他掩不住的一種得意、喜悅出現在臉上。
「那怎麽行?大家都不出錢,各項開支從何而來?你這樣孟浪,看你如何收拾後果。」想不到他會大膽到這個程度,不出錢讓大家白吃飯。
「吃飯的人不出錢,自然有原因存在。不是說過採用銀圓方略,凡是搭伙的人,每人每天收銀圓一角;停伙的人,也每人每天退銀圓一角,都按當時市場的兌換率計算。月底最後一天,將節餘的銀圓換成金圓券,足夠償還全部借用的伙食費。所以清償完畢,各人可以向財務科領取全額薪給,不必扣除伙食費借支。 我才敢宣佈本月伙食免費奉送的話。」
「停伙的人有錢退嗎?不要因粗心忽略而給自己添麻煩。」
「謝謝你提醒我。賬已經結算清楚,不會短缺。另外償給廚房工人銀圓十圓;剩下少許零錢,也全部買酒用完,借貸兩方平衡,差額是零。學了多年經濟,對理財稍知一二,這次可算是牛刀小試而已。」
「別臭美。好講大話,也不害羞,自己給臉上貼金,小心沖昏了腦殼。」我澆他一桶冷水,讓他頭腦清醒點。
「是事實不是大話。所有搭伙的人,全體聽說伙食奉送,一齊鼓掌致謝,甚至有人建議請我再辦一個月。停伙的人拿到所退伙食費,其數不少,等於賺個外快,一個個笑容滿面。當初反對我採用銀圓計算的人,也保持緘默,不發一言。由這幾項事實,當可知道工夫不會白費,知識不會無用,能力不會埋沒。唯有堅定信心,力排橫逆,才會成功。」
「好啦!人家不要聽閣下的高論,省點力氣作別的事。既成事實以後,再說也不會增加絲毫美好,反不如在另外方面另創佳績。」我阻止他繼續說下去。
「不說就不說。」他改變話題。「對了。到了漢中,也該各處走走。星期天先到南門外去,那裏有漢江;還有拜將臺,就是劉邦拜韓信為大將的地方。越過漢江,對岸的小南海也很有名,但是需在山上過夜,當天不能來回。」
「遠的地方先不用去。帶着孩子行動比較困難,不像從前說走就走。」我在屋裏待了多天,雖有心外出,但首先考慮孩子問題。這是作媽媽的心情,每個人都一樣,事事都是小孩優先。
楚漢相爭時,漢中是劉邦的根據地。韓信投項羽而不被重用,逃走後改投劉邦,遭遇仍然一樣。想想久留無益,又再逃走。事被蕭何得知,來不及先告訴劉邦,立即驅騎追趕,堅邀韓信返回。劉邦接受蕭何建議,以韓信為大將,於西元前二零六年,命建臺拜封。目前尚留有土基殘形,供人憑弔。拜將臺由南北兩座土臺組成,各高五公尺,周長一百六十餘公尺,面積廣達七千八百平方公尺。南臺上建有一亭,書有「漢大將韓信拜將壇」幾個大字,供人憑弔。後來韓信被呂后或用蕭何之計所害,乃有「成也蕭何,敗也蕭何」之說流傳民間。
城內偏東有古漢臺,或稱七星臺,相傳為劉邦王府舊址。臺高七公尺,面積四千八百平方公尺,北高南低。臺上原有望江樓、竹林閣、喜雨亭、枕舸榭等建築。今能見者僅清代重修之望江樓而已,餘多不存。
漢江產砂金,有人在江岸支一木架,上放刻有橫槽的木板,和洗衣板形狀相近,但大而厚。將含有金屑之細砂,倒在木板上,用水小心沖洗,細砂流失而金屑附着板上。日落時收工,將細竹筒內儲存的水銀倒金屑上,仔細滾動,使金屑凝結一起,然後帶回加工,可變成含量較低的黃金。一天所獲之量不大,其值有限,也是一項辛苦工作。
聽說在城北不遠處的虎頭橋,是蜀漢馬岱斬魏延的地方,在該處有碑,上書「漢馬岱斬魏延處」。諸葛亮抱恢復漢室之志,秉鞠躬盡瘁之心,六出岐山,終未成功。當時可用的武將不外姜維、馬岱、楊儀、魏延諸人而已。魏延智不足敵諸葛亮,藝不足勝馬岱,親不足越姜維,但一身兼三人之能,就蜀漢言,實不可多得的人才。惜乎諸葛亮殞於五丈原時,未能將軍國大事交待,導致魏延不服繼任者的領導,被誤認為「心懷異志」,遭馬岱誘殺在漢中境地。這固然是魏延的不幸,也是蜀漢的不幸。該地除有石碑標示外,別無其他,我沒有興趣去看,也不值得去看。
漢江或稱漢水,從陝西南端寧羌縣北之蟠塚山發源,經褒城時納入褒水後,始為漢水。流經陝西、湖北兩省,在漢口匯入長江,是長江最大支流。就是這條河,與絕大多數中國人發生須臾不可分離之關係。如果這河不稱漢水,沒有秦朝末年那場戲劇性的龍爭虎鬭,今日與漢字有關的稱謂,當完全是另外一回事。中國文化特質之一,就是孕育山水,所以山河可以代表領土,江山可以代表政權。 山水詩、山水畫、山水構築之園林,成為中國文化之精品。全國的省名、市名、縣名、村名大都因山水而得。沿漢水流域,以漢命名者有漢中、漢陰、漢川、漢口、漢陽等地。
漢中得名最早。在秦惠文王十三年,即西元前三一二年,置漢中郡,因水為名,其後雖有變更,或郡、或縣、或市,但漢中二字維持舊稱。西元前二零六年,項羽以諸侯盟主身份,封劉邦為漢王。其地就在漢中,因地名為封號。後項羽兵敗,劉邦稱帝,建立漢朝,又因封號而成國號。誰知這漢王朝竟然強大到令周邊各國臣服,所有統治下的臣民,都叫漢民,成為漢人。漢代以後,漢人所操之語言成為漢語,所用文字成為漢字。更有趣的是將男人稱為漢子,大丈夫變成男子漢。本領高強者為好漢,威武不屈者為硬漢,視死如歸者為鐵漢,年長者為老漢,未婚男人也成單身漢,不明某事者為門外漢。
西安是我國最早最久的古都,昔日文風猶存,在城中居住的婦女,除接受教育者能擔任教師、醫護工作外;未接受教育者,皆以充當女傭為限,作些體力勞動的事。既沒有女人在舞廳伴舞,餐廳侍應,更沒有在商店服務的。來到漢中,在管子街發現有一女店員,覺得好奇。漢中人將毛筆稱為管子,所以管子街以製造毛筆為主。最早我還以為指的是飯店,我們不是常將去飯店吃飯叫做下館子。 那個女店員長得清秀,也有氣質,待發現尚有刻圖章的技能,便替女兒刻了一個牛角名章。不到兩歲的小孩,擁有自己名章,當時也不會多見。
到過小南海的人都說值一遊,讓我心動。星期五晚上和他商量好,星期六吃過午飯動身,夜裏借宿寺中,第二天遊覽完畢即行返回。一切照計畫進行,待早晨起來,發現孩子似乎精神欠佳,吃飯也沒有胃口,我用手去摸摸額頭,覺得有點發燒,並不在意。中午他下班歸來,帶有旅遊的食物飲料,準備動身。聽我說孩子發燒,他摸摸後,發現體溫過高,這才知道事態嚴重,非同小可。我一急便亂了方寸,忍不住掉下淚來,那裏還有心情吃飯?立刻想到張輔漢的媽媽,張老太太,年紀大,經驗多,帶過兒子又帶孫子,是再好也沒有的醫學顧問,忙不及待的抱着孩子到張家去。張老太太一方面安頓我們母女,一方面派人去請來醫生。我從來沒有這樣焦急過,眼看着孩子滿臉通紅,呼吸迫促,萬一發生意外,我將如何是好?
漢中居民都是請中醫診治,照藥方向中藥鋪購藥,回家自行煎服。張家一切齊備,不用費神張羅。有老人家在旁主持,我心上的一塊石頭才放下來。夜裏就住在張家,第二天再請醫生來診。醫生見熱度未退,將原藥方裏的藥更換幾種,臨行時說出服藥仍不見效,可能會轉為肺炎,要多當心。這一句話提醒了我,星期一大清早,帶着孩子到醫務科看病。科長蔡俊親自仔細檢查,確定是肺炎,如能注射盤尼西林新藥,立可見效。這種藥司令部沒有存量,可到市面上去買,由醫務科派護士按時注射。我馬上通知他辦理,自己帶孩子重回張家。他到西藥房一問,才知道是水溶性的針劑,須每隔四小時注射一次,每瓶銀圓二枚,立刻買了二瓶,邀護士吳英柏同行。就這樣連續注射三天,共十八次,才完全康復。這次要是沒有張老太太,蔡科長及吳護士;尤其是吳護士,不分晝夜,按時前來,如果不是及時作妥善處理,後果真不敢想像。如今事隔數十年,對他們的古道熱腸,樂於助人美德,永遠記在心頭,不敢忘記。我經常告誡兒女們,遇到可以給人幫忙的時候,一定要全力幫助。助人為快樂之本,並非徒托空言,而有萬古不移,放諸四海皆準的哲理。孩子病好,我剛放心,司令部卻奉到命令遷往成都。所有衣物交汽車載運,人員搭乘飛機。我雖然衣物不多,仍須作一番整理,將不能自己攜帶的東西裝好皮箱,交運輸科派人押送。五月二十日西安變色,就在快要過端午節之前,我帶孩子隨着其他眷屬飛往四川。他因業務關係不能同行,離開西安時是他先我後,離開漢中時是他後我先,這是不是命運還是巧合,誰都不會知道。
盤尼西林的發明人是亞歷山大福雷明爵士 ( Sir Alexander Fleming ), 其父原係貧農,曾因救過童年之溫斯頓邱吉爾 ( Sir Winston Churchill ), 乃得伴同接受良好教育,成為名人。
在漢中停留時間,不足四十天,曾收到公公一封來信。除了轉給我趙佩瑩的信外,另附有一張紙,上面寫着
示二子
一
遠懷爾等出鄉關,我里政繁身未閑;健飯鼾眠休掛念,追隨豪傑濟時艱。
二
老年腐朽似燈殘,飲酒賦詩隨所安;舐犢情深難免俗,不思南鄭即皋蘭。
三
應念堂上有椿萱,惟口起羞莫妄言;進退思量長久計,飛如知倦返田園。
漢中也叫南鄭,蘭州亦稱皋蘭。他身在漢中,他哥哥部隊調往蘭州,擔任無線電臺台長。兩個兒子都離家外出,老人家不能享天倫之樂,有感而發,用詩抒情,不能不說是可哀的了。
我擔任教師,有工作便有收入,我家的經濟情況從此差強人意,進入小康境界。就這一點微小的勝人之處,便招來上蒼眷顧的忽略。在一九四九年元旦,他奉命往漢中指揮部報到。身為軍人當然免不了調防調職,但想不到會這樣快。沒有結婚以前,我和他曾在竹笆市阿房宮大戲院看過「古中國之歌」的電影,那是將「五家坡」薛平貴、王寶釧的故事搬上銀幕,難道說這就是預兆。要是我倆真的分離十八年,音信不通,好不容易夫妻相會,不久便魂歸西天,果真如此,人生還有甚麽意義?我不敢想,也不願想,更不能想。「五家坡」應為「五殿坡」,唐代該地建有大殿五處而得名;京戲誤為「武家坡」。前者因口語相傳而使字誤,後者則受方言和國語差異而來。
阿房宮大戲院是西安的第一座電影院,由二姐丈周伯勳創辦。周自復旦大學畢業後,留在上海從事電影事業,由編而演,由演而導,可謂全才。當時西安連電燈都沒有,誰會知道電影是甚麽?賴父親周鳳崗是南院門世界大藥房東家,表兄閻甘園是文化界名人,宣導親友出資,促成好事。他也由婆婆代為認股,自己不費分文,成為阿房宮大戲院的股東。除每年可以參加股東會議,飽餐一頓之外,還可以分到股息,充作零用錢。另一個好處是配給優待券,不用購票隨時可欣賞電影。股東在戲院有固定座位,驗票人員不在該位置查票。戲院開始,放映默片,不但無聲,而且無色。換句話說,就是沒有發聲的黑白片。雖然如此,由於新奇,仍然生意興隆,座無虛席。尤其是自以為新潮派的學生,每片必看。管他甚麽「桃花啼血記」,「荒江女俠傳」,「關東大俠」,「楊乃武與小白菜」,爭先恐後,彼此宣揚。等到一九三六年西安電廠開始供電,才再有大光明、民聲兩電影院。
新年放假是政府的規定,農曆元旦被稱為春節,用資區別。一般人仍重視春節,充滿過年氣氛,新年則虛應故事,本來沒有歡樂可言。我國自漢武帝太初年間,修改曆法,確定採用夏曆後,直至清末未有變更。民國肇造,萬象更新,一九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,黃興代表同盟會,提交共和國政府應改用公曆之議案。公曆通行世界各國,以太陽為準,故稱陽曆。夏曆以月為準,用新月滿月為朔望,故稱陰曆;又因每年之二十四節氣,與農業息息相關,或稱農曆。彼等建議以夏曆十一月十三日為陽曆一月一日。一九一二年元旦首日晚上,孫中山先生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,同月八日令內務部頒佈曆書。一九一五年底,袁世凱宣佈帝制,重用夏曆,並改民國紀元為洪憲元年。但好夢不長,於三月二十二日仍改回中華民國五年。一九一七年七月一日,辮帥張勳復辟,擁溥儀重登大寶,改民國六年為宣統九年。不到半月,七月十二日討逆軍攻入北京,張勳逃入荷蘭使館保命,溥儀退位,恢復民國紀元。其後張作霖把持北京政權,命中央觀象臺編售舊曆書。等到南京政府成立,東北易幟,一九三零年五月,國民黨中央黨部與中宣部做出決定,以陽曆為國家現行曆法,此後未再變更。但一般通用曆書,則採用陰陽合曆方式印行,迄今依然。所謂一波三折,竟應在陽曆推行上。
今年剛一開始,元旦他就必須到秦嶺以南工作,留我母女在秦嶺以北,雖然直線距離固然不遠,但乘火車到寶雞,停留一晚,再搭汽車往漢中,路上還需在紀念張良的廟臺子過夜,總共耗時三日兩夜。若徒步而行,則出西安南門,在長安子午鎮度過第一晚;接着進山,迂回曲折,行行停停,待翻過秦嶺,到另一個柞水子午鎮,已經是一個月以後的事。艱難情況,可想而知,惜乎大詩人李白只詠出「蜀道難」而無「秦嶺難」,待有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,留下「雲橫秦嶺家何在?雪擁藍關馬不前」名句後,秦嶺方為人知其困難。難固然難,行旅客商,仍往來不絕。
天亮不久,司機已駕車來接。他匆匆吃過早點,攜帶昨夜我為他整理好的衣物,前往西關飛機場。臨走前沒有話別,沒有吻別,更沒有泣別。我儘量裝出安祥的樣子,不想因自己的不願分離,給他留下痛苦回憶,更不想引起他的兒女情長,喪失隻身離鄉的勇氣。那知自己的身體並不爭氣,不聽自己的指揮,好像大病時的四肢無力,全身癱軟,連坐都坐不起來,更不用說下牀的事。只得將女兒交給玉蓮,由她代表在門口送爸爸遠行。
汽車揚長而去的聲音傳入我的耳鼓,刹那間感到萬分的孤單寂寞,別時容易見時難,不禁悲從中來,枕為之濕。原來我是如此的軟弱,今天才看到自己的真面目。過了好久,玉蓮請我吃飯,勉強打起精神,擦乾淚痕,爬下牀來,接受這殘酷的現實。
他到漢中,每星期一定有信來,從付郵的日期可以知道。信中千言萬語,難訴勞燕之苦,我又何嘗不是如此。為了表達我的思念之情,有信必復,絕不拖延。 往日我對郵差從不注意,而今一眼看到綠衣人,便會想到可能給自己帶來訊息,無意之間成為每天按時盼望的事情。雖然失望的時候多,只要有一次能得到漢中的來信,就足以抵償而有餘。
今年春節是一月二十九日,來的較往年要早。女兒出生後,即將遇到頭一個元宵節,母親特別派人送來花燈,一方面配合習俗,一方面安慰自己。我想在母親心裏的感受,較我尤有過之而無不及。元宵節在二月十二日,當我正盼來信的時候,忽然聽到有掛號信的叫聲,接過一看原來是他寄的,忙不及待的打開,其中居然有一張匯票。我不需要錢用,我所要的是安慰的話,是精神不是物質。他能寄錢回家,可見對我母女還沒有忘記贍養的責任。事實的證明加上心裏的喜悅,使我獲得一個作妻子的滿足。
那時西安情況並不樂觀,他到漢中縣銀行寄錢時,才知道經理是農校校友張淩霄。不但不收匯款費用,而且尚退回若干。心裏有些奇怪,以為是銀行員工的福利,也是有老同學的好處。後來才明白是銀行的操作技術,擔心西安存款無法外運,臨時採取的應變措施。就像商人跌價狂銷,不顧血本,必有原因存乎其間。或是歇業關門,或是清除舊貨,或是急需現款,或是誘客上門。只要記住殺頭的生意有人做,賠本的生意沒人做,就不會吃虧上當。當了冤大頭,還自以為聰明。 正應了一句俗話,被人出賣了,還幫人數錢。
心懸兩地愈久,朝思暮想之情愈殷。他身在漢中,對西安政局的變化比我還要關心。四月初,來信說明不能前來接我母女的理由,要我收拾簡單行李等候空軍派人接送,這是個難下決斷的問題。我自己無法解決,只有求教母親,終於在年青夫妻不宜長期分離的原則下,決定離家前往。其實一個重大的決定,往往潛藏着無數理由,有的可清楚表達,有的只是模糊思維。好在孩子是個女兒,顧慮較少,若是男孩,絕對不敢攜帶出來。縱令我不顧母子分離,母親也不會同意,公婆更不可能答應。
信收到不久,我還沒有想好需要帶些甚麽東西,馬覺非副官來家,通知次日上午已經排好飛機班次,屆時會前來相接。真沒有想到會如此匆忙,我連忙去開通巷報告母親,囑咐奶媽處理玉蓮去處。交代龍文成,若公公來西安,要代為照顧。並將其他所有未了事務作一清結,托人向學校送辭職文件。在母親和玉蓮的協助下,忙了半夜才稍有眉目。四月二十一日清晨,司機已經在門口待命。母親送我到西關飛機場,一路上沒說一句話,我體會到老人家的心情,今日一別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見。生離死別從來就是人生悲劇,骨肉分離尤其令人傷感。
在等候登機中,母親再三叮嚀我,出門在外一切多加謹慎,千萬不可粗心。注意身體健康,小心撫育孩子,關心他的生活。遇到經濟困難時及早來信。一有可能儘速回家,只有家才是安全避風港,只有骨肉團聚才是最大快樂。這幾句話一而再,再而三的說個不停,反反復復。要是平時有人這樣,我一定會嫌她太過嘮叨,可是今天母親的叮嚀,讓我心碎欲裂,覺得無限的溫馨,無限的溫暖。母親啊!母親,你不孝的女兒又怎會捨得離開你?
宣告開始登機,很多眷屬魚貫而進。我向母親告別,深深的鞠個躬,讓女兒喊聲外婆,隨着搬行李的勤務兵向飛機走去。我不由得一陣心酸,珠淚盈眶,視覺模糊,兩隻腳重的幾乎舉不起來。我不敢回頭,只要回頭一定會嚎啕大哭,聲驚四周。聽見馬副官勸母親回去,母親拒絕,堅持要等飛機起飛才走。等我進入機艙,放好手提行李,將女兒抱在懷中,從窗戶望出去,送行的人全都散失,只剩母親一個老人,站在原地未動,連馬副官也不在身旁。機場空曠風大,母親頭上的白髮被風吹的忽起忽落,平日愛好整潔的她,也不見用手去理。我眼睛蒙上一層薄霧,似乎喪失視覺。
母親!母親!不孝的女兒帶着她的女兒,離開了你,也離開了故鄉,獨自在外,冒雨頂風,應危犯難,自己受罪,無話可說;拖累你老人家,擔驚受怕,牽腸掛肚,讓女兒如何安心?
待飛機開始蠕動,轉向跑道,一沖升空,在西安上空轉了一個大圈,爬升相當高度,向南飛去,我的頭腦還是昏昏的。
這是我第一次搭乘飛機,航程較短,約半個小時降落漢中機場。乘飛機的感受如何,俯視大地又是怎樣?我一點都不清楚。愁雲佔據我的全部心胸,只有悲傷沒有歡娛,只有沉痛沒有輕鬆。
一出艙門,看見他揮手來接。忍了幾忍,硬將眼淚咽了回去,勉強擠出一點笑意,相信這笑比哭還要難看,推託暈機而瞞了過去。
漢中在秦嶺之南,生活習慣,言語風俗和四川相似。農作物以稻米為主,水果則為柑橘。氣溫較關中高出很多,在西安還穿夾衣,此地已換着夏裝。我不是沒有離開過家鄉,幼年曾在北京上幼稚園,不過那時年齡過小,又和家人團聚在一起,一點離鄉背井的感覺都沒有。後在外地上學,常常週末回家,也無骨肉離散之苦。這次由西安到漢中,沒有出陝西省境,心理上卻大有不同。
他告訴司機開車到省立漢中高農,將行李放下而去。我抱小孩,他搬東西到高農的教師宿舍,我才有機會問他:「我們就住在這裏?」
「暫時先在這裏住幾天,等找到房子再搬。」他作簡單回答。
「這是學校的教師宿舍,你是怎樣借來的?」
「我們有個學長張輔漢,擔任高農教務主任,家在南大街住,離這裏不遠,暫時借住幾天,沒有關係。」
「這就是了。可不要讓別人不方便。」
「不會的,放心好了。現在先到街上去吃飯,不要餓壞了我們家的重要人。」
我不知道他指的是我還是他的寶貝女兒。「誰是我們家的重要人?」不知道在他心目中還有這種想法,的確出我意外,不覺出口問了出來。
「當然是你們母女兩人,不包括我在內。」他給我明確答案,消除了多心的疑慮。
我累的不想說話。已經到下午兩點多還沒有吃午飯,不提起倒不覺得餓,說到餓,立刻饑腸轆轆,迫切需要去祭五臟廟。漢中城區不大,用不到坐車,於是相偕而出。午飯後送我回農校,臨走時他說:「好好休息,我去上班。晚飯帶回來吃吧,不用再上街。」
農院的漢中同學,名字帶有漢字的較多,就我記得的就有張漢、王幼漢、安又漢等人。張輔漢和他較熟,更想不到老同學「急則可相依」的用處,得於今日見之。
他去上班,我帶女兒睡了一個大覺,兩天來的緊張心情總算放了下來。天快黑時,他帶着晚飯回來,一進門就說:「餓壞了吧!快來吃飯。」
「午飯吃的晚,又睡了一大覺,不覺得餓。」我打開飯盒,發現數量不多,不夠一家三個人吃。便問:「怎麽這樣少,那裏夠吃?一個人還差不多。」
「只要你們母女兩個能吃完,就算大本領,先不要嫌少。」
「那你吃甚麽?」我想不到頭一天到漢中,他連晚飯都不和我們一起吃。
「我吃過了。忙着給你們安排住宿的事,沒有工夫告訴你。這個月由我主辦全體人員伙食,不能不跟大家一起吃。好在剩下十天就結束了,那時候再正式開伙,全家在一起,同吃同睡。」
「誰要和你同睡。」我瞅了他一眼,便向女兒說:「你爸爸不和我們吃晚飯,我們不要理他,趕快自己吃飯。」
從今年元旦開始,空軍三軍區司令部辦公人員,陸續遷到漢中,為維持公務順利推行,對生活方面也需要妥為籌畫。那時由第一處處長劉秉寬兼任漢中指揮部指揮官,不知何人推薦,請他來主辦四月份官士伙食。我人在西安,他是單身,不能推辭,便承擔下來。等到軍情緊急,想回西安來接我們母女,也不能脫身,公私無法兼顧,只有捨私就公。讓我帶着小孩,攜着行李,演出一幕千里尋夫的故事。
夜裏小孩睡了,我趁空閒問問他辦伙食的情形。當年抗戰期間,全國各地的大學,伙食辦得最好的首推西北農學院。他這次單槍匹馬獨挑大樑,會不會丟人,我也沒有把握。他將所學的經濟理論,貨幣知識應用在實務方面,謙稱是初試啼聲,但還是值得一提。
自從一九四八年八月十三日,政府於廬山牯嶺制定「經濟緊急處分方案」,作為實施幣制改革之完整措施後,同月十九日,公佈施行,發行金圓券。為達成穩定市場,平抑物價,鞏固民心目的,次日即特派蔣經國坐鎮上海,以「上海經濟督導員」名義,監督一切。蔣經國在上海,經過一個月的時間,確實打了幾個囤積金銀和物資的老虎,後來打到杜月笙兒子杜維屏頭上,出了問題。當蔣邀請上海名流士紳開會,杜月笙也在其列。在輪流發言之時,杜月笙直言:「犬子囤積六千餘圓物資,違犯國法,是在下教子無方。我命其將物資交給國家處理,也將逆子送蔣督導員依法懲辦。不過我有一個要求,也是大家的要求。請派人到揚子公司倉庫去檢查,那裏囤積的東西,盡人皆知是上海首屈一指。希望一視同仁,將揚子公司的物資做同樣處理,以服人心。」蔣經國立即答應查辦。後來果然在該公司查到囤積民生貨品二萬多噸。還來不及讓蔣經國去看實況,孔令侃已電話求救,上海警備司令宣鐵吾被上峰訓斥一頓。蔣經國落個灰頭土臉,也就無顏再留上海。金圓券幣信不佳,接着物價如脫韁之馬,一發不可收拾。
當時金圓券貶值很快,漢中市面交易行為以銀圓為準,物價雖有起伏,大致說來尚可稱為穩定。每天由商會公議,在市場懸牌公告,標明兌換比率。由於銀圓類型不一,成色重量有別,兌換率也隨着有高低之分。銀圓中以袁大頭折價最高,帆船次之,雜牌又次之,四川及雲南兩省所鑄者折價最少。袁大頭指的民國三年所鑄,正面為袁世凱側面像,背面有嘉禾分居左右,中央是壹圓二字。同為袁大頭,民國五年及九年所鑄者較三年者為遜色,且精細者又分睜眼和閉眼,認睜眼者較優。帆船銀圓乃國民政府委託美國製造,正面是國父孫中山先生側面像,背面是帆船。就正面人像而言,袁世凱像頭部較大,人叫袁大頭;國父像頭部較小,人叫孫小頭。這種稱呼既不禮貌且欠尊敬,經不斷趁機糾正,才改稱帆船。雜牌銀圓指的是所有各種外國所鑄者,包括墨西哥、日本、澳洲等地。四川銀圓人稱川板,雲南銀圓人稱半開,其值不及袁大頭之半。
辦理公眾的事,他不能眼睜睜看着貶值而置之不理。所以採取銀圓計價辦法,每天每人以銀圓一角為準,照市價折合金圓券收付。經取得劉秉寬同意,立即召集小組成員開會,研究進行事宜。軍需官擔任記賬及出納,工程官擔任司庫及保管,軍法官擔任監廚,人事官擔任登記入伙者及編桌。採買重任無人擔任,不得已囑機械士張光泉,邢陶二人負責。人事及職務分配決定,立即登記搭伙人員姓名,繕就借支清冊,先向財務科借支半月伙食費,在市場收購銀圓。第一天情形良好,依照預定數額購妥三分之一。第二天已有不正常的朕兆,兌換率有明顯上漲,仍購得三分之一。第三天則大事不妙,市面傳出空軍大量收購銀圓,促使價格暴漲。此皆收購人員身着軍服,而且不善講價,致引起誤會的結果。情況既顯然不利,只好改弦更張,向銀樓購買部分飾金,向肉販預定肉類,另買易於存放的臘肉香腸備用。
三月二十九日,市面上不見空軍有人收購銀圓,謠言平息,兌換率下降。軍需官向他報告這個不好消息,認為尚未開伙,先蒙損失,恐怕無法向大眾交待。他囑稍安毋躁,銀圓漲價乃大勢所趨,勢不可免。直到四月一日價格回升,軍需官才放下一條心。由於每天都有銀圓支付所有開支,不受金圓券顯示的物價影響,得以維持相同水準的質和量。偶有銀圓折價欠理想時,便由臘肉香腸取代,倒也不遭波及。有了上半月的經驗與認識,建立了信心和勇氣,下半月伙食費預借到手,又再購買銀圓。這次採分散方式,不再性急,且可先不出賣現有銀圓,直接由金圓券支付,故未引起市場注意。
我聽了他的銀圓保值高論,想到自己帶來的金圓券,也應該作保值的打算,便說:「我出來時也帶有一些金圓券,你明天也去換些銀圓,讓我試試看倒底如何?」
「我的好太太,下官遵命辦理就是。」他又現出他的另一面,幽默起來。
「我問你,你是不是不願意我們來?」我想起春節時期他匯錢到家的事,趁便問個究竟。
「怎麽會呢,整天都在想你盼你,做夢也夢到你。你能來是求之不得,怎麽會是不願意。」
「既然願意我來,你不將錢存在身邊,寄回西安幹甚麽?家裏並不缺錢用,難道你不知道。」
「這才是好心沒有好報。我恐怕你們過年錢不夠用,才寄錢回家。提起這件事,還可以告訴一件出乎常理的事情。我到漢中縣銀行,遇到校友張淩霄,原來是擔任總經理。大家談到當年在學校唱國劇的事,又談到銀行業務的經營,最後問我要不要匯錢到西安,一萬元只收九千五百元,包括電報匯費在內。以往匯款都是在匯出金額以外,加上所有手續費;現在手續費全免,而且匯出的金額還有折讓。我存心一試,才匯出五萬元略表心意。」
「這就是了。時候不早,明天還要上班,早點睡覺,不許再講話。」我發出命令。
常聽人說小別勝新婚。往昔男女二人,互不相識,未知高矮胖瘦,未明美醜白黑,新婚之夜,同牀共枕,彼此先作自我介紹,然後裸裎袒裼,巫山成歡。其間陌生、羞澀、恐懼,相接而來,欲迎還拒,半推半就,心情複雜,少有興奮,那來快樂可言。等到重逢,如同故知相遇,有說不完的話,做不完的事,開門迎客,枯井波生,喜在心頭,自然勝過一籌。更何況食髓知味,如饑似渴,油然作雲,沛然下雨,舊店新張,別有風味。現在情況大不相同,愛情長跑為時已久,幸得比翼雙飛,能不喜上眉梢,樂個痛快。試看婚禮中的新娘,那一個不是喜笑顏開,誰會愁容上臉,哭哭啼啼。因之小別未必能勝過新婚。這次我倆分離只有三個多月,可以稱得上小別,難以算久。昔日溫室生活,上有父母,下有童僕,逍遙自在,毫無困擾。今日身處異地,離鄉背井,耽心將來如何過好日子。也許是心情欠佳,缺少興趣,只能虛應故事一番。說也奇怪,這天晚上我似乎睡了一個整覺,連翻身都沒有,從來沒有如此的舒適、香甜、淳濃。
一覺醒來,牀邊人已經不見蹤影,他早上班去了。我和孩子拿昨夜剩下的晚飯充作早點,好在天氣已暖,不用生火去溫,全當寒食節提早來臨。中午他仍然帶飯回家,看着我母女兩個人吃,自己枯坐一旁。我想這樣下去不是辦法,要作長久之計。農校教員宿舍僅能解決居住問題,無法燒飯,遷居他處方為上策。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,儘快在校外找房子。
這樣不正常的生活方式,維持了兩天。第三天在明德中學附近找到一間住屋,是四合院的一間廈房,倒也非常合適。明德中學是天主教辦的一所女子中學,空屋甚多,三軍區司令部商得校長同意,借用一部分充作辦公室。他就在學校南樓辦公,往返不需五分鐘,可說是最近的地方。住屋確定,立即通知張輔漢,並往其家親致謝意。這次的拜訪,給我以後莫大的幫助,真非初料所及。
離開漢中高農後,首先置備炊事用具,一日三餐,必不可少,吃飯進入常規,生活才能安定而有秩序。等到月終,他辦理伙食的事告一結束,我們全家三口,開始一起吃飯,才現出有家的樣子。
「現在可好啦,不用再為辦伙食而擔心。整個經過還滿意嗎?大家的批評怎麽樣?」我不放心他的銀圓措施,很可能引起部分人員的反感。
「月底的午餐加菜,還有酒品供應。我當眾宣佈這個月的伙食全部奉送,不要大家負擔一文。」他掩不住的一種得意、喜悅出現在臉上。
「那怎麽行?大家都不出錢,各項開支從何而來?你這樣孟浪,看你如何收拾後果。」想不到他會大膽到這個程度,不出錢讓大家白吃飯。
「吃飯的人不出錢,自然有原因存在。不是說過採用銀圓方略,凡是搭伙的人,每人每天收銀圓一角;停伙的人,也每人每天退銀圓一角,都按當時市場的兌換率計算。月底最後一天,將節餘的銀圓換成金圓券,足夠償還全部借用的伙食費。所以清償完畢,各人可以向財務科領取全額薪給,不必扣除伙食費借支。 我才敢宣佈本月伙食免費奉送的話。」
「停伙的人有錢退嗎?不要因粗心忽略而給自己添麻煩。」
「謝謝你提醒我。賬已經結算清楚,不會短缺。另外償給廚房工人銀圓十圓;剩下少許零錢,也全部買酒用完,借貸兩方平衡,差額是零。學了多年經濟,對理財稍知一二,這次可算是牛刀小試而已。」
「別臭美。好講大話,也不害羞,自己給臉上貼金,小心沖昏了腦殼。」我澆他一桶冷水,讓他頭腦清醒點。
「是事實不是大話。所有搭伙的人,全體聽說伙食奉送,一齊鼓掌致謝,甚至有人建議請我再辦一個月。停伙的人拿到所退伙食費,其數不少,等於賺個外快,一個個笑容滿面。當初反對我採用銀圓計算的人,也保持緘默,不發一言。由這幾項事實,當可知道工夫不會白費,知識不會無用,能力不會埋沒。唯有堅定信心,力排橫逆,才會成功。」
「好啦!人家不要聽閣下的高論,省點力氣作別的事。既成事實以後,再說也不會增加絲毫美好,反不如在另外方面另創佳績。」我阻止他繼續說下去。
「不說就不說。」他改變話題。「對了。到了漢中,也該各處走走。星期天先到南門外去,那裏有漢江;還有拜將臺,就是劉邦拜韓信為大將的地方。越過漢江,對岸的小南海也很有名,但是需在山上過夜,當天不能來回。」
「遠的地方先不用去。帶着孩子行動比較困難,不像從前說走就走。」我在屋裏待了多天,雖有心外出,但首先考慮孩子問題。這是作媽媽的心情,每個人都一樣,事事都是小孩優先。
楚漢相爭時,漢中是劉邦的根據地。韓信投項羽而不被重用,逃走後改投劉邦,遭遇仍然一樣。想想久留無益,又再逃走。事被蕭何得知,來不及先告訴劉邦,立即驅騎追趕,堅邀韓信返回。劉邦接受蕭何建議,以韓信為大將,於西元前二零六年,命建臺拜封。目前尚留有土基殘形,供人憑弔。拜將臺由南北兩座土臺組成,各高五公尺,周長一百六十餘公尺,面積廣達七千八百平方公尺。南臺上建有一亭,書有「漢大將韓信拜將壇」幾個大字,供人憑弔。後來韓信被呂后或用蕭何之計所害,乃有「成也蕭何,敗也蕭何」之說流傳民間。
城內偏東有古漢臺,或稱七星臺,相傳為劉邦王府舊址。臺高七公尺,面積四千八百平方公尺,北高南低。臺上原有望江樓、竹林閣、喜雨亭、枕舸榭等建築。今能見者僅清代重修之望江樓而已,餘多不存。
漢江產砂金,有人在江岸支一木架,上放刻有橫槽的木板,和洗衣板形狀相近,但大而厚。將含有金屑之細砂,倒在木板上,用水小心沖洗,細砂流失而金屑附着板上。日落時收工,將細竹筒內儲存的水銀倒金屑上,仔細滾動,使金屑凝結一起,然後帶回加工,可變成含量較低的黃金。一天所獲之量不大,其值有限,也是一項辛苦工作。
聽說在城北不遠處的虎頭橋,是蜀漢馬岱斬魏延的地方,在該處有碑,上書「漢馬岱斬魏延處」。諸葛亮抱恢復漢室之志,秉鞠躬盡瘁之心,六出岐山,終未成功。當時可用的武將不外姜維、馬岱、楊儀、魏延諸人而已。魏延智不足敵諸葛亮,藝不足勝馬岱,親不足越姜維,但一身兼三人之能,就蜀漢言,實不可多得的人才。惜乎諸葛亮殞於五丈原時,未能將軍國大事交待,導致魏延不服繼任者的領導,被誤認為「心懷異志」,遭馬岱誘殺在漢中境地。這固然是魏延的不幸,也是蜀漢的不幸。該地除有石碑標示外,別無其他,我沒有興趣去看,也不值得去看。
漢江或稱漢水,從陝西南端寧羌縣北之蟠塚山發源,經褒城時納入褒水後,始為漢水。流經陝西、湖北兩省,在漢口匯入長江,是長江最大支流。就是這條河,與絕大多數中國人發生須臾不可分離之關係。如果這河不稱漢水,沒有秦朝末年那場戲劇性的龍爭虎鬭,今日與漢字有關的稱謂,當完全是另外一回事。中國文化特質之一,就是孕育山水,所以山河可以代表領土,江山可以代表政權。 山水詩、山水畫、山水構築之園林,成為中國文化之精品。全國的省名、市名、縣名、村名大都因山水而得。沿漢水流域,以漢命名者有漢中、漢陰、漢川、漢口、漢陽等地。
漢中得名最早。在秦惠文王十三年,即西元前三一二年,置漢中郡,因水為名,其後雖有變更,或郡、或縣、或市,但漢中二字維持舊稱。西元前二零六年,項羽以諸侯盟主身份,封劉邦為漢王。其地就在漢中,因地名為封號。後項羽兵敗,劉邦稱帝,建立漢朝,又因封號而成國號。誰知這漢王朝竟然強大到令周邊各國臣服,所有統治下的臣民,都叫漢民,成為漢人。漢代以後,漢人所操之語言成為漢語,所用文字成為漢字。更有趣的是將男人稱為漢子,大丈夫變成男子漢。本領高強者為好漢,威武不屈者為硬漢,視死如歸者為鐵漢,年長者為老漢,未婚男人也成單身漢,不明某事者為門外漢。
西安是我國最早最久的古都,昔日文風猶存,在城中居住的婦女,除接受教育者能擔任教師、醫護工作外;未接受教育者,皆以充當女傭為限,作些體力勞動的事。既沒有女人在舞廳伴舞,餐廳侍應,更沒有在商店服務的。來到漢中,在管子街發現有一女店員,覺得好奇。漢中人將毛筆稱為管子,所以管子街以製造毛筆為主。最早我還以為指的是飯店,我們不是常將去飯店吃飯叫做下館子。 那個女店員長得清秀,也有氣質,待發現尚有刻圖章的技能,便替女兒刻了一個牛角名章。不到兩歲的小孩,擁有自己名章,當時也不會多見。
到過小南海的人都說值一遊,讓我心動。星期五晚上和他商量好,星期六吃過午飯動身,夜裏借宿寺中,第二天遊覽完畢即行返回。一切照計畫進行,待早晨起來,發現孩子似乎精神欠佳,吃飯也沒有胃口,我用手去摸摸額頭,覺得有點發燒,並不在意。中午他下班歸來,帶有旅遊的食物飲料,準備動身。聽我說孩子發燒,他摸摸後,發現體溫過高,這才知道事態嚴重,非同小可。我一急便亂了方寸,忍不住掉下淚來,那裏還有心情吃飯?立刻想到張輔漢的媽媽,張老太太,年紀大,經驗多,帶過兒子又帶孫子,是再好也沒有的醫學顧問,忙不及待的抱着孩子到張家去。張老太太一方面安頓我們母女,一方面派人去請來醫生。我從來沒有這樣焦急過,眼看着孩子滿臉通紅,呼吸迫促,萬一發生意外,我將如何是好?
漢中居民都是請中醫診治,照藥方向中藥鋪購藥,回家自行煎服。張家一切齊備,不用費神張羅。有老人家在旁主持,我心上的一塊石頭才放下來。夜裏就住在張家,第二天再請醫生來診。醫生見熱度未退,將原藥方裏的藥更換幾種,臨行時說出服藥仍不見效,可能會轉為肺炎,要多當心。這一句話提醒了我,星期一大清早,帶着孩子到醫務科看病。科長蔡俊親自仔細檢查,確定是肺炎,如能注射盤尼西林新藥,立可見效。這種藥司令部沒有存量,可到市面上去買,由醫務科派護士按時注射。我馬上通知他辦理,自己帶孩子重回張家。他到西藥房一問,才知道是水溶性的針劑,須每隔四小時注射一次,每瓶銀圓二枚,立刻買了二瓶,邀護士吳英柏同行。就這樣連續注射三天,共十八次,才完全康復。這次要是沒有張老太太,蔡科長及吳護士;尤其是吳護士,不分晝夜,按時前來,如果不是及時作妥善處理,後果真不敢想像。如今事隔數十年,對他們的古道熱腸,樂於助人美德,永遠記在心頭,不敢忘記。我經常告誡兒女們,遇到可以給人幫忙的時候,一定要全力幫助。助人為快樂之本,並非徒托空言,而有萬古不移,放諸四海皆準的哲理。孩子病好,我剛放心,司令部卻奉到命令遷往成都。所有衣物交汽車載運,人員搭乘飛機。我雖然衣物不多,仍須作一番整理,將不能自己攜帶的東西裝好皮箱,交運輸科派人押送。五月二十日西安變色,就在快要過端午節之前,我帶孩子隨着其他眷屬飛往四川。他因業務關係不能同行,離開西安時是他先我後,離開漢中時是他後我先,這是不是命運還是巧合,誰都不會知道。
盤尼西林的發明人是亞歷山大福雷明爵士 ( Sir Alexander Fleming ), 其父原係貧農,曾因救過童年之溫斯頓邱吉爾 ( Sir Winston Churchill ), 乃得伴同接受良好教育,成為名人。
在漢中停留時間,不足四十天,曾收到公公一封來信。除了轉給我趙佩瑩的信外,另附有一張紙,上面寫着
示二子
一
遠懷爾等出鄉關,我里政繁身未閑;健飯鼾眠休掛念,追隨豪傑濟時艱。
二
老年腐朽似燈殘,飲酒賦詩隨所安;舐犢情深難免俗,不思南鄭即皋蘭。
三
應念堂上有椿萱,惟口起羞莫妄言;進退思量長久計,飛如知倦返田園。
漢中也叫南鄭,蘭州亦稱皋蘭。他身在漢中,他哥哥部隊調往蘭州,擔任無線電臺台長。兩個兒子都離家外出,老人家不能享天倫之樂,有感而發,用詩抒情,不能不說是可哀的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