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七 棄戎裝重披民服
料理家事,撫養子女,我和一般婦女並無不同。當時經濟情況欠佳,五個孩子陸續出生,平日生活都談不上甚麽營養,連坐月子都不例外。那會像現在有甚麽坐月子中心,細心招呼產婦,無微不至。他又是一個書呆子,遠離庖廚,除了能燒開水、煮稀飯外,所有家事沒有會做的。勉強混過一個多星期,我親自為孩子餵奶外,洗尿布,煮飯,洗衣服,一點都不忌諱。要是能在母親身邊,才不會受這樣的罪,眼淚向肚子裏吞,難以對外人道。我特別感謝父母,賜給我這個強壯的身體,在離鄉背井中,度過艱難困苦的日子裏,能夠為延續民族永久的生命,貢獻微力。由於哺乳母奶的關係,孩子們個個健康,發育良好,總算辛苦沒有白費。母乳隨孩子成長,有不同的變化,可分為初乳、過渡乳、成熟乳、和晚乳,會適應孩子的發育需要。母乳具免疫性,能使嬰兒在六月內,不受感染,很少生病,這些都是使用代替品,甚至牛奶,所不能達到的。親自哺乳雖對母體健康會有影響,但都自願犧牲,這就是母愛的偉大。常聽人說生一個孩子,掉一顆牙,要生的還是要生,管不了那一回事。多年後我來到德國漢堡,住在一家德國人經營的家庭逆旅,女主人胸前用布包兜着剛出生不到兩星期的嬰兒,親自前來拖地板、清廚房、洗浴室,日爾曼民族的優越,不僅出現在智力上,體力上也有過人之處,不是其他民族所能望塵可及。
另有一特別任務,並非每個做母親的都能有,那就是升學陪考。因為有的母親不必陪考,有的不能陪考,有的不用,有的不便,有的不想。我五個孩子,由幼稚園到大學,升學層層關卡,都是由我伴同度過。空軍子弟小學設有幼稚園,名額有限,須經考試方得入學。我沒有這項經驗,也不知道應該準備甚麽,到時候直接帶長女前往。看見有的家長面露笑容而出,知道這孩子已被錄取;也看見有的家長面露不快,想像得到那孩子沒有通過。等到長女應試出來,才明白所問的是一般常識,包括姓名、年齡、家長、住所,孩子都能對答如流。當問到你是女孩還是男孩?答是女孩。又再問你是男孩還是女孩?答是男孩。這是我的忽略,所幸被錄取入學。幼稚園畢業,升入空小,只照規定辦理各項手續而已,倒也簡單。小學畢業,參加初級中學聯合招生考試,這又是破天荒第一遭,未免有些手忙腳亂。前一天,他先到考區去看好試場位置;晚上,讓孩子照正常作息入睡,消除心情緊張。當天早晨我起個大早,預備早飯,喊孩子起牀。然後仔細檢查准考證,文具盒,帶着陽傘、水壺、扇子、毛巾,還帶有萬金油,八卦丹。破例雇三輪車到考場,爭取時間,以為自己到的最早,結果並非如此,有人比我們到的更早,真是天下父母心人人相同。在試場附近,找個避免太陽直曬地方,權充休息之所。有的選走廊,有的選樹蔭,各取所好。每節課考完,孩子們出來,父母都忙着問東問西,有的搧扇驅暑,有的送水解渴,焦急緊張心情較當事人有過之而無不及。午飯時距家近的回家,遠的帶盒飯,各按自身情況決定取捨。下午考畢,陸續散去,校園恢復平靜,等待聯考放榜。這次考試缺少經驗,並不理想,長女未能考取臺北第一或第二女子中學日間部,雖較夜間部稍優,被分發到臺北復興中學。該校離家較遠,只好借住北投林明家中一個學期。等環境熟悉後,初搭火車,再改客運汽車。火車班次較少,載客量大;客運汽車班次較多,載客量小。學校分配車票有限,非特殊情況只能搭乘火車。能夠有資格購買客運車票,也可算是有福氣。等到畢業,再參加升學聯考,又是我全程陪考,得順利進入一女中。最後一次是大學聯招,進臺灣大學農學院農業經濟系,作昔日西北農學院張德萃教授的學生,父女倆人變成同門一師。張教授曾和父親在中央大學同時執教,可稱世交。大學告一段落,參加留學考試,順利通過。變賣手存黃金,又向輔導會借支薪餉,湊足費用,離家而去。
提起賣黃金來,才悟出理財的重要。當初他有幾本書在市場出售,適郵局創辦劃撥儲金,不用寫信,不用貼郵票,不用買匯票,只用填寫劃撥單,直接將存款交付便可。但因事屬創舉,為取信於人,郵局開戶時須有商店提出保證。張尚德有友人經營黑貓照相館,出具文件,乃得完成所有手續,開風氣之先,取得二六一零賬戶。待戶頭存有相當數量,取出購買黃金,先後積存十餘兩。長女出國需用現款,將黃金出售。孰料這段時間,金價不斷下跌,銀樓以現款不足為藉口,拒絕兌現。經檢出原店保證書,才勉強照市價收回。幸好不是金飾而是金塊,損失尚不太嚴重。馬德潤不存黃金,改存美金,匯率變動,也傷元氣。
老二仍上空軍子小幼稚園,因有上次經驗,不再緊張。忽聽有人說要考寫字,看看會不會寫自己名字。多準備勝於無準備,費了幾天工夫,勉強可以。因為一個劉字就有十五筆之多,比丁字、于字、王字困難,沒有被拒門外,也算是努力的結果。待升入子小不久,我到新竹關西中學執教,帶她和弟弟前往,也就隨着轉學。後來重回空軍子小。繼升松山中學,同在松山區,距家較近,只需搭乘一趟公車,倒也方便。再進臺北第二女高。由於數序關係,不甘心被人矮化,校長王亞權將二女高更名為中山女高。
那時補習教育盛行,很多人都送孩子去補習班,我沒有推波助瀾,溶入洪流。因為孩子們感受升學壓力,已很痛苦,再加補習,一點快樂沒有,童年留給的記憶,會影響未來發展。實際上補習有利也會有害,利在可以多學一些東西,將來參加聯考時可能多答對一些題目,多拿到一些分數;但害處則在上課時可能不太用心,以為自己在補習班已經學過;或是不必用心,補習班教師講的更好,有的是機會。或許是沒有補習的關係,就這樣未能考取附近的公立大學,被分發到中櫪的中原理工學院。平日節約稍有蓄積,由於上次儲存黃金失敗,乃改買股票。等到二女留學考試通過,變賣所存股票,籌足費用,離家赴美。老二的所有升學考試,也都有我陪同。
關於出賣股票之事,也有一段值得記憶。那是時間短促,不得已先向孟鍵周轉應急,待交易日再行變現。兩三天內等股票交割完成,現金到手,立即歸還。孟鍵拿到現金,到證券行購買股票,兩週以後,股票大跌,損失不少。沒有使我形成過大遺憾者,在於當時未曾貪圖省事,直接將股票折價交付,否則豈不變成有心害人。
老三在關西鎮上幼稚園,上下課有娃娃車接送。起初一切正常,後來偶然被人發現不會講閩南話,受到當地孩子的欺侮,已經到忍無可忍的程度。有一天在下車時,出手反擊,才知道過去是忍讓不是懦弱,是寬容不是畏懼。回到臺北進空軍子小,教師鄭桂涵命同學帶話請家長去,他趁上班之便,以窺究竟。原來是各項功課成績都好,惟算術較差,須家長勤加督促。問題癥結就出在九九乘法表上,別的同學都會背誦,獨老三不會,經過兩三天的苦練,迎頭趕上。參加初中聯考,分發仁愛中學,那是新成立的學校,只有一年級。校舍仍在興建,課桌椅全部新製,不見舊物。上學不用搭乘公車,購買一腳踏車代步。高中在師範大學附屬中學,也未曾參加補習,畢業後進入高雄師範學院數學系。要是再遇到鄭桂涵老師,一定會奇怪數學不好的學生,竟然是未來的數學教師。孩子的各種考試,陪考不假外人,由我一人負責。
師範學生學習期滿須實習一年,才能畢業。他那時已由敦敘高工校長轉任華夏工專校長,由接任惇敘校長的楊啟棟聘做教師。俟實習期滿,取得畢業資格,經光武工專校長單繩武聘用。師範畢業學生,不需服役,一年後赴美留學。那時因師範學生完全公費,另有公教人員子女助學金可領;又因其攻讀數學,課餘兼任家教,收入不惡,且生性節儉,每學期所餘現金,都帶回家交他保管,除購屋時使用者外,尚有少數留存,留學所需之不足部分,經臺灣銀行副理王博,協助以新購房屋作不動產抵押借得。出國費用不成問題,省卻羅掘之事。
老四先在眷村附近婦聯會創設的幼稚園,後在空軍子小就讀。頭一天搭乘校車,下課時找不到哥哥,也不知道如何區別,有車就上,被拖到另一個眷村。到後來自己坐三輪車回家,惹得家人到處尋找。那時鄰居麥谷登,原第九中隊作戰參謀,在西安相識,現任政戰部組長,家中有電話可借用,得以聯絡,方便不少。繼進大同國中,仍是由我陪同參加高中聯考,結束回家,順便在市場帶個西瓜,被鄰居看見,認為一定考的不錯,有西瓜吃,就是慰勞。孰知結果被分發成功高中,經仔細查看寄回家的考試成績單,發現分科成績得分與總和不符,顯有錯誤,連忙親到聯招會交涉。工作人員怕麻煩而不受理,我告訴他們,我是古亭國中註冊組長,發現錯誤就應該立即更正。經查對成績登記簿,確定是相加時出錯,依照錄取標準規定,另改分發建國高中。有人誤認為我是中學老師,走門路由成功高中跳過師大附中,進入列名第一的建國高中,實則並非如此。建中是全省首屈一指的名校,升學當無問題,自不需考慮補習一事。待交通大學畢業,服完兵役,出國深造,再不需由我陪考。留學費用有他父子負責,那時我已身在國外,有心無力。
老五也在婦聯會的幼稚園啟蒙,由空軍子小進大同國中,享受第一屆免試入學之惠,讓我少一次陪考之災。在小學期間,隨哥哥們去玩,不小心跌到臭水溝裏,我陪同在兒童醫院住院。又穿新買的滾輪滑冰鞋,在警衛旅滑冰場跌破額頭,送醫院做急救手術。高中階段,入師範大學附中,和老三成先後同學。老五就讀中小學時,他在大學兼教,生活享受較兄姐為優,應了摸骨師的預言。
軍事學校在大學聯合招生之前舉辦新生入學考試,被錄取國防醫學院,口試時被問到為何前來投考,竟大言不慚的回答說,資優青年投考,當為提高教學品質,結果未被淘汰。大學聯招時仍由我陪考,未等到放榜,老大在美國待產,將所有未了各事,全部由他負責,出國去也。發榜時得知錄取清華大學,喜信傳到海外,總算我最後一次陪考,沒有失敗。五個孩子的升學考試,都是由我一手包辦,重重難關,一一度過,其中辛苦非身臨其境,不能領悟其萬一。老五出國留學後,他也來美依親,獨留老三在台,負責一切。
陪考是件大事,對孩子前途發展影響很大,每個家長都想盡所有方法,幫孩子度過難關。當國內所有陪考任務全部完成,另一國外特殊任務又從新開始。這是後話,暫且不提。
國防部的科長,編階全為上校。按人事法規所定,以同階調充為正規,必要時也可由中校擔任。統計為軍中新興業務,除空軍稍有基礎外,海軍徒有形式,陸軍尤為缺乏,致在遴員上出現困難。統計處長編階少將,空總推薦曾任空軍供應司令部主計處長之杜慶綱。杜為飛行軍官出身,科長急需專業者協助。經各方物色,仍以他最為適當。徐鳳鳴被任為主計次長,得知實況,報請副官局任用。 承辦人員以現階不得低於編階一階為由,意欲駁回,事為任免處長所悉,囑會簽有關單位。此時第一廳更名為人事參謀次長室,宋達轉任為副次長兼執行官。副官局更名為人事行政局,易勁秋為局長。他順利通過任命,以低兩階破格任用。
此事後來發生一件笑話。國防管理學校邀他前往授課,承辦參謀親送聘書,在會客室填寫會客單時,於會見人員欄中,寫明少校科長。工作軍官以為筆誤,告以國防部非一般機構,那有少校科長,最低也應為中校,正確應該為上校科長才對。彼於事後送來聘書,寫明劉上校。國人向有低官高稱的習慣,副處長稱處長,副局長稱局長,見怪不怪。要是將處長誤稱副處長,將局長誤稱副局長,一定不歡而散。正副在稱謂上也曾鬧過笑話,有個姓傅的擔任處長,而副處長姓鄭。常常將傅處長當作副處長,而將鄭副處長當作處長。
國軍在數量上,陸軍最多,空軍次之,海軍最少。國防部編制,大都是主管一人,副主管二至三人,供各軍種推薦。主管與副主管,必須陸海空均有。例如主管為陸軍,則副主管分別為海軍和空軍。反之,主管為空軍,則副主管一定分別為陸軍和海軍。有時正副主管在四人以上,則陸軍多可分得二人。這就是聯合參謀的特性,必須尋求平衡。一般來說,主管遴選範圍最廣,任一軍種出身者皆可,都能符合業務要求,勝任愉快。至副主管則不然,須由另外兩軍種中挑選,該軍種如不願人才外流,或等待出任主管機會,常先派人佔住高階位置,以便隨時調整。統計處有一陸軍上校副處長姚正中,於適當財務職位出缺,迅即取代,遺缺由另一陸軍上校鄢和春遞補。其人為徐鳳鳴舊屬,有奪取杜慶綱處長職位之心。向徐日進讒言,謂杜統計知識不足,經驗缺乏,難當此任。當徐鳳鳴詢及鄢和春工作情況時,彼無言可對。竟謂主管業務之科長,整日無事可作,又不聽指揮,置處長交代業務於不顧,自己也沒有成績表現,愧對長官。
徐鳳鳴為探求實況,於十月二十一日,星期五,特召他到辦公室面談,並詢問工作情形。經他將現辦事項一一提出報告,並說明代預算處趕辦緊急資料實況。徐問:「有無不聽處長指揮?不作交辦事務?」經他答以:「絕無其事。請向處長查證,何時不聽指揮?何事不作處理?」徐一時無話可說,改變話題,說:「你到統計處來,是我全力推薦,以少校出任科長,前所未有,希望多加努力,勿負所望。以你學識能力,何愁不能出人頭地。平時注意進修外,在人和方面,也要多加留心。」由最後一句話,使他恍然大悟,明瞭有人在背後進讒。這人是誰?不用猜也會知道。因為兩年多來,杜慶綱在主管業務上,大都靠他推行。副處長姚正中,彼此合作愉快,況且刻已離職。誰會無中生有,而惹事生非。遇橫逆之來,當思古人所處有甚於此者,若能坦然處之,則可神定心寧。
徐鳳鳴平日召見部屬,多為不滿之事,鮮有不被斥責者。侍從官田志鵬喜在門外偷聽,藉以瞭解內幕。這次因為小聲講話,不知所談內容,也不知何時結束。田志鵬舊習未改,仍在門口伸頭竊聽,不知及早離開,當他臨去時幾乎兩人在門口相碰。
事有湊巧,這件不愉快的事,剛發生不到三天,十月二十四日,星期一,在國防會議秘書長辦公室的趙光漢,忽然找他前往。接談之後,才知道行政院國軍退除役官兵就業輔導委員會,需要一個對統計和業務管制有專長的人,負責該單位這項工作。這個機構全銜太長,提起來不太方便,一般人多簡稱為「輔導會」。對國軍退除役官兵,講起來也不方便,由於給這些人填發榮譽國民證,也就簡稱為「榮民」。凡取得榮民證者,必須是合法之退除役官兵,沒有內亂、外患、貪汙、殺人等罪。他在空軍總部的統計單位和管理分析單位,都挑過大樑,知識與經驗具備,當趙光漢被徵詢人選意見時,欣然推薦他前往。趙囑下班以後,迅速備妥履歷表,送秘書長辦公室,轉送國防部人事行政局。這可是一件既緊急又機密的事,一點馬虎不得。
這天下班,我看他有些反常,匆匆吃完晚飯,埋頭整理證件,一言不發。將近午夜,始告結束。心想他的職位可能又有變動,不然的話,好好的整理證件幹甚麽?
履歷表送出,調職之事,靜待輔導會主任委員蔣經國召見以後,即可確定。沒有幾天,十月二十七日,星期四,下午六時,蔣主任委員在救國團主任辦公室接見,和約定時間一分不差。有侍從人員導入,握手就坐。看見桌上放的履歷表字跡工整,顯然有人重新繕寫過。被詢有關問題,以業務管制較多,逐一扼要回答。十餘分鐘談話結束,告以靜候通知,送至門口,握手而別。
十月三十一日,是蔣中正總統華誕,為國定假日。前一天又是星期天,循例概不辦公。在十月二十九日,星期六下午,他接到專人送來命令,囑於十一月一日上午九時,前往輔導會報到。事出倉猝,立即向徐鳳鳴報告。晉見時發現徐的臉色不好,沒等他開口,就說:「你去好了。」既然沒話好說,只好辭出。繼向杜慶綱處長告知調職的事,再向同仁道別,往行政室辦理離職手續。
等到徐鳳鳴離職,改任中國農民銀行總經理,才知道當時接到派人專送的命令副本,徐立即與人事行政局長易勁秋聯絡,以尚有若干要事待理,延緩兩週離職,被拒絕接受。心知無力阻止,誤認他來頭不小,後台硬朗。早知如此,就不該有幾天前的事。幸好那時沒有大發脾氣,亂加苛責,否則自己前途也許會受到影響。不到半年,徐鳳鳴被免主計次長職,聯想起來,更增加徐鳳鳴的錯誤認知,以為自己所想的一點不錯,果然他是大有來頭。
隨政府來台的官兵,逃不過歲月的煎熬,或由青年而中年,或有中年而老年。體能日衰,不適軍中生活,也難再負擔作戰任務。這些遠離故鄉的胞澤,沒有社會關係,沒有父兄依靠,沒有家人支持,一旦離營,若不作妥善安置,勢必流落街頭,衣食無着。政府為照顧退役官兵,特成立行政院國軍退除役官兵就業輔導委員會,對有工作能力者,設法推介就業;無謀生技能者,施以職前訓練。有病者就醫,年老者就養。有志向學者,輔導就學,使其完成中學及高等教育;欲深造者,並補助出國留學。由於輔導工作並不以就業為限,後來更名為行政院國軍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,仍簡稱輔導會不變。
輔導會成立之初,由臺灣省主席嚴家淦兼任主任委員,傅雲任秘書長,成效不彰。後改由蔣經國專任,始全面展開業務。蔣對幹部選用,要求嚴格,能力、修養、幹勁、操守、健康缺一不可。他所以能被羅致,固係本身條件優越,而工作認真負責,尤為一般人所不及。就從不請假缺席及按時到退而言,數十年如一日,其餘可想而知。
輔導會為一文職機構,不宜着軍服前往,這下可把他難住了。來台多年,所有收入勉可維持溫飽,優先提供子女教育費用,那來餘錢可供另置衣着。除軍方發給的制服外,便服一件也沒有。迫不得已,將月底所剩的菜錢,和儲蓄筒裏的存錢,湊在一起,趕到國防部官兵福利社,購一非軍裝顏色的廉價長袖襯衫應急。
頭一天到輔導會上班,中午回家吃飯。由於主官有專用車輛供應,不用搭交通車,更不必搭公共汽車,既不需繞道行駛,也不需中途上下,到家時間大為節省,我還沒有將菜燒好,他就已經到家。手裏帶着一包東西,自然有點奇怪,想知曉原因所在。
吃午飯時,我問他到新機構的感受。他說:「一到統計處,全體員工已準備好茶點等候,所有男職員全着西服,衣衫整齊;女職員更加考究。不料新主官卻十分瀟灑,衣着隨便。若不是天公作美,尚不太冷,否則將真丟大人。離開辦公室,晉見副主任委員趙聚鈺,秘書長龔理珂。重返辦公室,有陳夢鯉科長、李震秘書來見。彼等曾經參加空軍管理分析人員講習班受訓,算來也是學生,並不陌生。」
「有熟人就好,不懂時可就近請教。」我話裏充滿鼓勵,也具有安慰意思。
「上班不久,有人送來一個裝錢的袋子給我,我抽空到附近商店買了一套現成的衣服,下午去辦公室免得尷尬。」
在空軍總部或國防部,都是每月一日發薪。這次為了讓他有便服履新,挪用了菜錢。輔導會甚麽時候發薪,不得而知。況且剛才到職,薪給尚未核定,縱令也是月初發薪,也不能當天領到。一個一級主官,不先在業務上留心,而先開口借錢,豈不貽人笑柄。看來只有鹽水泡飯,別無良方。上班只有半天時間,我不能提到沒錢買菜的事。聽他說有人送錢,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。他從衣服口袋裏拿出一個牛皮紙袋給我,上面印有薪俸袋字樣,我接過來一看,沒有姓名,沒有職級,也沒有給與科目,只有用橡皮章蓋着六百圓的戳記。我心裏好奇,問他:「這錢是從那裏來的?你知道家裏沒有錢買菜,一到職就先去借錢,是不是?」
「你真是聰明到家,還要我說甚麽。不是已經告訴你上午有人送錢給我。總務處長王昆和,出納科長林富平,全都是空軍老人。知道其他職員都是今天發薪,我這窮人一定等着錢用,先送六百元來救急。」
「還好意思接受?看你一點羞愧都沒有,怎麽剛踏進文職機關,持身操守就變了。」我由不得抱怨。
「逗你的呀!開個小玩笑。蔣主委關懷部下,給一級主官特別津貼。原本隨薪給一同發放,我的薪給沒有核定,先將津貼帶回來。這下可好,不用擔心沒錢買菜。」
「人家說媽媽教了二十年的淑女,出門不到五分鐘,就學壞了。閣下上班不到半天就變了一個人,學好不容易,學壞到很快。怪不得人人都想當主官,尤其是大主官,出門有車坐,事情有人辦,名既好聽,錢又多賺,好處都被佔光了。 你可不要變成陳世美,當了官就想換老婆。」
「從表面看,往好處想,你說的也許不錯。但要知道主官負責一個單位的成敗,十目所視,十手所指,稍有失誤,便成為指責批評的對象。不但專業知識,行政經驗,處世態度,統馭領導,分析判斷,溝通協調,應變檢討,各項能力,樣樣都要比所屬強;還要以身作則,行為示範,學問要廣要深,眼光看遠看新,發掘問題,解決困難,身先士卒,不避勞怨,才能獲得人望。」
「好了,好了。科長升處長,官大了本領也跟着大了。口才也進步了,滔滔不絕,頭頭是道。怪不得每個做大官的,居高位的,都有了不起的本領,所謂官高權大,錢多氣粗,今天總算領教一二。」
他領到主管津貼,便先往店家購買一套衣服,換上以後才去上班,真是一件好主意。果然是人靠衣裝,佛靠金裝,儼然一副長官的樣子。想起昔日家鄉讀書人都要準備一套長衫,在赴宴或處事之時穿着,用來接受別人的尊敬。
後來我才知道,他負責的單位名義上是統計處,實際上除統計業務外,尚包括業務管制和攝映錄音等事。由呂居安、袁瑞生、朱正祺各科長分領,陸冠裳副處長綜合。這些包羅較廣的事情,也足夠他忙的。
拿業務管制來說吧!他到任後,瞭解當前實際情形,建立制度,對本機構的重要年度計畫,長官交辦事項,會議重要決議,都需建案列管。隨時檢查其進度,遇有落後或超前者,視其差異大小,適時報告長官並通知業務單位注意改進。對附屬機構訂頒年度工作計畫的作業準則,以任務結構為依歸,區分為新增、延續、及經常三大類。再視其重要程度、影響大小、耗用資源等,確定以數字表示的權數,作實施績效的客觀衡量。為求計畫擬定允當,又訂頒各種計畫因數,包括組織、執行、消耗、調節及價格五種,使計畫與預算密切配合,無不足或浪費現象發生。較之績效預算,零基預算更為實用,且毫無遜色。
關於公文管制,設有公文查詢制度,這是以前就有的事,不需改弦更張。由副秘書長趙才標任總查詢官,他任副總查詢官,負實際責任。各單位設置專辦人員,負責登記桌業務。從總收文開始,送承辦單位登記桌編號,囑承辦人員預估需要天數。普通件十天,速件七天,最速件五天,特急件三天。若不能如期完成,需取得主官認可後延。這種限制天數,涵蓋全部過程。除承辦人員的簽辦、呈核、擬稿、批示等過程以外;發文部分的繕寫、校對、用印、封發、遞送也包括在內。機關規模龐大,組織層次較多,每一件公文多由科員開始。重要者由專員執筆;普通或例行者,改由辦事員操刀,雇員協助。先就來文簽擬,再呈科長、副處長、處長核閱。有權裁定時,批發結案;否則送秘書室作文字修正,轉呈副秘書長、秘書長、副主任委員,最後呈主任委員核定。登記桌按日查催,在到期時限前,提請承辦人員注意。公文總查詢官則不定期抽查登記桌,視工作優劣,定期予以獎懲。該制度在空軍、國防部、及省政府都行之有年,無需煩心。
攝映錄音工作部分尤為繁雜,其他政府機構未聞設立。攝映為電影事業,錄音為新聞事業。重要業務過程,都要拍攝紀錄片存檔,充實歷史資料。東西橫貫公路施工情形,由始到終,保持完整記錄。完工以後,假中山堂舉行橫貫公路影展,由統計處負責,他也接受中國廣播公司訪問,在電臺播出。攝影大師郎靜山,多次在國外舉辦影展,也都由統計處協助。首長出巡或外賓來訪,派人隨侍攝影;必要時提供新聞機構使用。
退除役軍人的處理安置如不得當,常會誘導社會的動盪不安。這次利用現有資源,包括美國四八零援助方案的實物,仿宋人范仲淹舊法,興建各種工程,較大者為東西橫貫公路。創辦各類型小規模工廠,為他日工業建立基礎。這些措施,與經濟學家凱恩斯以消費創造就業的理論同出一轍,成效卓著,國外人士前來參觀取經者,月有數起。如何以最短時間,作最完整而有系統的業務介紹,簡報編製技術之要求自高。這項任務也落在統計處的身上。
為了供應所屬一百多個單位使用,特編印《簡報須知》一書,交由趙家寶主稿。內容豐富,圖文並茂,會外機構聞訊前來索取者不少。趙家寶現身說法,示範圖片也由自己充當,短短幾個月內,變成出名人物。有時到其他機構恰公,不需出示證件,都會有人認識。
輔導會的主要工作,可分為就業、就醫、就養、就學及臨時急難救助。就業部分涉及農、林、漁、牧、工、礦、商、建、公、教各領域。就醫部分則有總醫院,各地榮民醫院及診療單位。就養機構分佈全台,宜蘭、桃園、新竹、雲林、台南、屏東、花蓮、台東、馬蘭等地。就學則接義務教育,由高中起,專科、大學、研究所,直到國外留學。遇有偶發事件,須立即緊急處理者,由立即處理中心負責。後來再加上子女職業訓練,兒童育幼,真可謂包羅萬象。大陸有個順口溜為:「大學是個小社會,管招管教管分配,既管吃喝撒拉睡,又管生老死病退。」今日之輔導會由就養開始,依次遞降就醫、就業、深造、就學、育幼外,還有下一代的教育照顧,範圍涉及內政、教育、經濟、國防、交通等機構,不能謂之不廣。要是沒有一個學識廣博、經驗豐富、毅力堅強,受人愛戴者來領導,要想成功,勢不可能。
既然在中央機關工作,又是一級主官,總統府責成中央印製廠承印的日記本,分發黨政軍高級主官使用,他也分到一本。從那時起,他不再按年用不同的本子寫日記。日記原為文學的一種,考古學家在江蘇揚州掘到一座西漢時平民王世奉的墓葬,棺內遺體旁有十餘件木犢,上有注明年月日的簡單記錄,內容主要是親友探監之事。使日記起源被確定發生在西漢年間,並有作者姓名可供查證。歷史是國家大事的史料,日記則是個人的史料,有時會補充歷史的不足或遺漏。日記內容極為廣泛,除親身見聞外,尚涉及思維、評論、見解等。更是日後撰寫回憶錄的寶貴資料。
他原有逐日記日記的習慣,得到這樣精美的日記本,自然按日書寫,無論陰晴風雨,不管忙閑累逸,從未中斷。等到離開中央機關主管職位,得救國團執行長宋時選之助,如期供應。二十年來,每年一冊,規格相同,用紙一致,保管容易,查閱方便,惜乎未能跳出人亡政息的臼巢。中央印製廠不再印製,日記本來源斷絕,也就難以為繼,再恢復使用不同形式的日記本。由寫日記的事來看,他是一個有恒心有責任感的人,不會有始無終,只有五分鐘熱度;也不會朝秦暮楚,見異思遷。更不會見新忘舊,中途變卦。我對他非常放心,儘管有人開玩笑說他有乾太太,我也全不當一回事,不會放在心上。
在歷史上。我們常可以讀到母以子貴,子以母貴的故事。現代則出現夫以妻貴,妻以夫貴的現象。就我來說,自他接任輔導會處長後,因為是行政院直轄機構,意外的接到行政院婦聯會的委員聘書,由譚祥署名。譚是當時副總統兼行政院長陳誠的夫人,依例成為行政院婦聯會主任委員。這個婦聯會和抗戰時期的婦聯會不同,昔日是「中華婦女抗日聯合會」,現在是「中華婦女反共抗俄聯合會」。時代不同,任務亦異。但就動員婦女力量而言,功能作用鮮有區別。也許因為這個關係,讓我後來被選進入革命實踐研究院受訓。
因為是行政院所屬機構的一級主管,輔導會在住宅裝設電話,這可說是眷村第一家。雖然有人家裏早有電話,但都是軍用設備,須由總機接轉,並非民間的自動撥號。當時臺北地區電話只有五碼,最大僅到萬位,除掉政府機關、軍事部隊、憲警單位、各級學校、公司行號、新聞媒體,私人可用者所剩不多。我家是二八七八一號。電話簿上印有姓名住址,變成情報收集的對象。曾有人告訴他說,聽到西安電臺婆婆對臺灣喊話,希望他設法回家團聚。這當然是心戰的一種,由於電信管制,禁止收聽,難起作用,我們就從來沒有聽到過。由電話簿的關係,在西安的外甥找到他的下落,也算是意想不到的事。
後來大同公司生產電冰箱,辦理分期付款,我們也買了一個。這時電燈、電話、收音機、電冰箱、電扇、電唱機樣樣俱全,那時臺灣還沒有電視,勉強進入小康境界。等到電視問世,我們因孩子們上學,負擔較重,無力購買。直到有一年輔導會新春晚會抽獎,抽中十七寸彩色電視機,才得有電視節目可看,而且是彩色的。
我國兵源多由農村而來。昔日在家鄉,離營之後有家可歸,故稱「解甲歸田」。今轉戰各地,離鄉背井,來到臺灣。久居營區,鮮與外界接觸,缺少社會關係,難以為生,不言可知。輔導會舉辦農場,讓老兵恢復過去生活方式,簡單易行。初用大同合作農場名義,歸臺灣省合作事業管理處管轄,實際業務自行負責。有次開會,蔣主委在會場等待半個小時,合管處人員才姍姍來遲。乃取消合管處之合作農場名義,自行管理,以求名實相符。農場成立三年後,榮民生活安定,於輔導會之年度擴大會報中,舉辦榮民授田授產。將榮民現有土地、房舍、農具等所有權完全歸榮民所有,達到「有恆產者有恒心」之境地,實現了三民主義「耕者有其田」的理想。國防部前曾發給官兵「戰士授田證」,承允返回大陸時,憑證取得農地,用作酬賞。刻退役榮民,在臺先行取得,也是政府的德政。
輔導會鼓勵榮民成家,於每年擴大會報時,舉辦榮民集團結婚。新人齊集臺北,輔導會主任委員蔣經國充男方主婚人,中國國民黨婦女工作會主任錢劍秋充女方主婚人。證婚人為臺灣省政府主席嚴家淦,介紹人為臺灣省議會議長黃朝琴,臺北市議長林挺生。各界共襄盛舉,贈送禮品種類繁多,人各一份,名副其實的滿載而歸。榮民持結婚證書往戶政機關登記,承辦者看見證書上的主婚、證婚、介紹等人名字,莫不迅即處理,認為此人來頭很大,招惹不起。
授田授產佳音傳來,鄰居爭先相告,不少適婚或孀居婦女自願嫁榮民為妻,甚至有母女同嫁者,其用意不外在數年以後,可合法取得遺產。康乃爾大學教授華倫 ( S.W.Warren ) 曾說:「良田、良妻、良畜為經營農業成功的三個要件。」今榮民已取得三分之二,良畜則由機械取代。
橫貫公路開通,梨山、武陵等地,海拔較高,適宜種植溫帶果樹,乃由日本引進蘋果、桃子、水梨等優良品種,經專家指導,繁殖成功。夏季臺灣平地不長蔬菜,榮民在山區種植,獲利較豐。冬季山區蔬菜,經霜打後,品質、口味奇佳,廣受歡迎。
農場經營成功,再向漁業、畜牧及林業發展。遵守予民興利而不與民爭利的政策,創辦遠洋漁業,研發膠袋育苗技術,造福社會。並開發海浦新生地,供養殖蛤蜊、淡水蝦之用。
農業初具規模,又向工業方面進軍。購置適合榮民使用的半自動機具,在山琦設就業講習所,培訓操作技能。復成立各型工廠,有傢俱、服裝、食品、藥物、製紙等,使榮民分別就業。
為協助榮民轉業,對沒有公教人員任職條件者,在花蓮師專、輔導會教育中心,先作課業輔導,繼恰考試院舉辦榮民轉業特種考試,及格者分派各機關任職。適才適用,野無遺珠,《禮運》大同篇所謂的壯有所用,要求即在於此。在特種考試中,他曾任襄試委員,也曾任典試委員。
退除役軍人最感切身痛苦者,莫過於患病。醫藥缺錢,照顧乏人,求助無門。特設置各地榮民醫院及臺北榮民總醫院,總醫院院長由國防醫學院院長盧致德擔任,副院長由鄒濟勳出任。除外賓招待偶見盧致德,所有一切事務皆由鄒濟勳處理。榮民年事日高,眼、耳、齒、腿不靈,慢性病陸續侵襲,較一般人為多。 榮總特成立老年病科,以應需要。榮民門診、住院、藥物、伙食、檢驗、手術完全免費。只要持合法證件,或輔導會核發之榮譽國民證便可。無收入者,住院期間,尚可月支零用金,真是設想周到,萬家生佛。後來再增加眷屬,很多人為貪免費治病,甘願找榮民而嫁。榮民久為單身,求偶心切,自知本身條件欠佳,也就來者不拒。有結婚不到三天,便進院就醫;甚至有新婚當日,好事未諧,病發而住院者。後來為防止弊端,改為只需交納掛號費及藥價半費。
有個榮民持退伍令前往榮民總醫院看病,說是第一次來,掛號人員發現並非初診,以為年老記憶有誤,未加深究。待醫師診斷時,取出病歷一看,原來在幾個月前已經病故醫院,取得死亡證明,榮民證也被繳銷。便問:「是不是你本人?」回答說:「是本人。有退伍令可證明。」但退伍令上沒有照片,要其出示國民身份證。那榮民說:「戶口校正時被沒收啦!現在沒有國民身份證。」醫生便告訴事實真象,榮民也恍然大悟。原來有個鄉親,沒錢看病,就將榮民證借給使用。不幸那友人一病不起,命喪黃泉。戶籍機關接到通知,依法註銷戶籍,發現國民身份證仍有人使用,也就加以沒收。醫生解釋借榮民證給別人使用,是犯法行為。那榮民心有不服,一狀告到輔導會,才揭發這件事。為清除積弊,於資料中心建立後,着手換發榮民證。
年老體弱之榮民,設榮譽國民之家收養。集中食宿,派人管理日常事務,並按月發放生活費,達到老有所養之目的。後來少數榮民因有家族同住,不願前往榮家,允許其攜帶所有給予,回家自養。
有一天,我看到他帶回家的一本世界攝影展覽專輯,才知道那是郎靜山主辦的,每年一次。選材嚴謹,印刷精美,果然出自名家手筆,與眾不同。我趁便問他:「你甚麽時候又和攝影大師有了往來?
「還不是業務上的關係。朱正祺、吳紹同、朱綬如、朱根榮等幾個攝影人員,都是攝影學會的會員,歸會長郎靜山領導。我主管這項業務,協助國際展出,也就扯上關係。」
「虛懷若穀,功夫到家,不露真相,實難看出。」我得機會揶揄他幾句。
「我和郎靜山相識,有次徐增壽透過丈夫王紹堉告訴我,想請郎靜山為她照張像。順便詢問酬金數量,好做決定。」
「照好後如果能先拿回來讓我看看,也好開開眼界。」
「想的太好。可惜沒有機會了。」
「是不是已經交給本人?你怎麽不早一點說?」我直覺的有些不滿。以為他瞞着我,有事故意不讓我知道。
「不是這樣。趁郎靜山來我辦公室,順便提到託辦的事。老先生想了一想說,看在我的份上,收兩千圓。」
「徐增壽在臺灣銀行工作,王紹堉又主管財務,花這點錢當然沒有問題。郎靜山既已開價,只要照付,沒有辦不成的道理。」
「結果並非如此。這件事無疾而終,像沒照成,你那來的機會可看。」他終止談話,不再繼續下去。
郎靜山曾給人說過,除了照相機和老婆以外,甚麽事都好商量。由這句話便可看出一個藝術家,對自己使用的精密器械,是如何的珍惜。不但拿來和自己親密戰友相提並論,而且排在配偶的前面。誰要想開口向大師借用照相機,不用多猜,便知難得如願之結果。
他在同一機構,同一職位,同一業務,連續長達十五年之久。其中自有若干值得懷念的地方,時常會不自覺的浮現心頭。
以往他在空軍服務期間,主辦多次專業訓練,並親任教官。調職國防部,再主持統計人員講習,負教務重任,陸海空三軍統計人員分批參加,大都成為他的學生。軍事學校也來請他講課。到輔導會後,又任行政院人事行政局高等考試及格人員職前訓練班,行政院主計處統計人員進修班,司法官訓練班等單位講師。位於台中之臺灣省訓練團,也慕名前來請往授課。當年我在省訓團受訓時,地址在臺北圓山。後因省政府遷往台中中興新村,省訓團也隨同前往。他去授課,頗受禮遇,有人負責接送,無需自己勞神。一到台中,就有專車在車站等候。三餐有人照料,無飯店或伙食團氣味。他都是利用週末時間,倒也沒有發生問題。
後來有一次密集訓練,須擔任四十小時課程,如此非請假不可。經檢附公文,送呈核閱,奉批:「給假四天。」本意何在,不得而知。衡諸實情,確難前往。他向省訓團婉謝,但因計畫早定,開訓在即,臨時約聘,困難更多。最後決定調整課表,全天八小時不變,再利用早晚自修的三小時,每天可上課達十一小時。以如此來,四天之內,全部教授完畢。學習效果勢難符合理想,從此謝絕省訓團的邀請,僅在臺北幾所大學兼課。有此經驗,昔日曾經兼課的財務學校、國防管理學校、政戰學校、空軍指揮參謀大學,也都一一不再應聘。
俗話說:「請看剃頭者,人也剃其頭。」不去教人,也難免不被人教。他忽然接到政戰學校通知,前往戰地政務班報到。到了北投復興崗,辦完報到手續,填寫個人資料,更換軍服,編班分配寢室和教室。寢室為大統艙,上下鋪。沐浴排隊,洗衣爭水。晚上自習時間,舉辦自我介紹,方知應召受訓者以薦任職為主,委任者不多,簡任者獨他一人,也許因為他在輔導會任職,暗含示範作用。受訓八週,清晨六時起牀,整理內務,要求特別嚴格。棉被長寬若干,四棱見線。面盆整齊排列,牙刷牙膏位置有定,不容紊亂。晨起先集合讀訓,然後早餐,席地而坐,沒有桌椅設備。上午上課四小時,午飯後休息二十分鐘,接着上課四小時。下課做義務勞動,除草修花、清潔環境、修葺房舍破損,甚至擦拭生銹水龍頭,費盡心力,充分折磨,較之新兵訓練,鮮有不同。晚飯後自修,以研讀訓詞為主;主要課程則為推行政令,維持治安,穩定市場,探求民隱,內容涉及政治、經濟、軍事、教育等,可謂無所不包。夜間輪流充當衛兵,由輔導員查哨。平時又有人負責言行考核,隨時記錄。他遵循一切規定,無怨無尤,順利結業。他任軍職有年,未曾參加基本訓練,學科術科所知不多,這次能增加部分認識,也算值得。
一年以後,他再入革命實踐研究院,參加簡任職人員之高級行政人員管理研究班,接受三個月的訓練,以第一名結訓。再送位於石牌之戰地政務研究班,俗稱地下大學,為期三週,參加者均為高級簡任以上文武官員,除出席各項專題研討外,別無它事,生活起居有人照顧,不用煩心。其目的在為光復大陸作準備,翻開歷屆結業人員名冊,幾乎當前黨政軍重要人士均在其中。可見舉辦該研究班,當局也頗費一番苦心。
在蔣經國主持輔導會期間,曾有幾件親身經歷的事,值得一提:
一個重視基層實況的人,常喜到現場做實地視察。有次前往埔里醫院,院方人員得知消息,立即整理環境,清潔廚廁,病房牀鋪平整,病人端坐牀邊。蔣主委一看,詢問隨從者:「這是那個單位?」經以埔里榮民醫院對。蔣說:「不是。要是醫院怎麽看不到病人?」此話一出大家才明白提問的原因。此後前往附屬機構再不告訴侍從人員,業務主管也隨時待命。由於蔣主委平日衣着隨便,偶爾也會穿西裝,隨同者必須配合,在辦公室準備衣服,也成注意事項之一。
此事發生後附屬機構主官,人人提高警覺,日日保持備戰狀態,不敢稍存僥倖之心。但東部機構實行聯防,位於花蓮的花蓮榮家、東部土地開發處,負責通知以南各單位;位於台東的台東榮家、馬蘭榮家負責通知以北各單位。玉里醫院、壽豐農場、池上農場,位於中央,只接受情報,沒有傳遞責任。由臺北前往東部,途遠路遙,機構甚少,次數不多,多年以來,聯防功效未聞有失誤消息,也從未出現意外事象。
一天往山崎就業講習所,經過新竹,路邊有一餃子館,一時興起,臨時進入品嚐,大家相隨而入。店東見客人不少,熱情招待,雖不知客人身份,但看出非普通人。真材實料,餡滿皮薄,確實不錯。吃畢付賬,彼此相覷,無人處理善後。此緣隨行時更換衣着,總務處長王昆和忘記帶錢,不知道臨時要用,幸好集眾人之力,勉可應付。有此教訓,隨時帶錢在身,確為上策。
主持會報,從不誤時。會議以一小時為度,也不拖延。遇有指定某單位作專題報告,向例會報停開一次,給充分時間準備。對部屬可謂體貼入微,決不強人之難。有次主管工商業之單位,提報某機構有意脫手,不僅可安置若干榮民,且獲利甚豐。蔣主委說:「我是個笨人,有點想不通。既然有錢可賺,為甚麽不自己去賺,而願意讓給別人。」既不傷業務主管的自尊,也不作直接的否定,高度政治藝術,可歎為觀止。
與年輕人結伴,每語出幽默,產生一種親切感。有次在梨山,飯後說謎語讓大家猜。謎題是「新聞記者」,猜成語一句。最後公佈答案是「無孔不入」。這謎的出處,還有一段舊事。那年蔣主委帶新聞記者訪問東西橫貫公路,講過一個笑話,大意是說:有個女人內急,看到路旁有樹林能做掩體,請友人代為注意有沒有人在路上經過。當有人時打個招呼,以便作緊急措施。不久聽到腳步聲,友人說:「有人來啦!」她問:「甚麽人?」答:「旅客過路的。」說:「沒有關係。」等了一會,又聽見腳步聲。再問:「又有甚麽人來?」告訴是「員警。」她說:「員警是人民的保姆,不會有問題。」又過了一會,朋友給她說:「不用擔心,幾個新聞記者。」她來不及穿好褲子,立刻跑出來。朋友說:「新聞記者有甚麽可怕的。」她對朋友說:「你年輕不懂事,新聞記者是無孔不入呀!」
蔣主委帶輔導會人員到松山基地,慰勞專機組工作者,比酒是一個重要項目。當衣復恩和蔣主委挽手到達時,四周響起一片掌聲。主持人一幅哥兒們的樣子,氣氛輕鬆,大家也就毫無拘束,盡歡而飲。矮桌上放着一百個酒杯,杯杯皆滿。輔導會由劉誠領軍,率八員大將應戰。排出之陣容是由劉慶生、吳信充先鋒,鄒濟勳、嚴孝章繼之。王茂山、王雨生再繼之,王昆和、王紹堉壓後。採車輪戰法,過午夜方休。第二天宿酒未醒,應戰者全體缺席,未能照常辦公。
春節前數日,蔣主委派輔導會一級主管,代表往退役將官住所慰問,攜有慰問信、慰問金、和棉夾克。棉夾克乃榮民工廠所製,蔣主委曾穿着往所屬機構巡視,被人稱作經國裝。因其價廉實用,產量不多,上市之後,迅即銷售一空。 政工幹校有一老教官去世,家在北投,命黃惕齋持名片及禮物就近慰問。其女兒不知受何人指點,或是福至心靈,拿蔣經國名片,逕往臺灣銀行晉見董事長尹仲容,覓得一工作職位。一九六零年七月,尹仲容剛接任臺灣銀行董事長,僅六個多月,就出現此事。當將該事報告蔣經國後,蔣未加可否,但此後慰問時再不攜帶名片。有些人為避免類似事件發生,在名片加印「啟事蓋章」,或「賀節專用」。
蔣主委平日喜讀《貞觀政要》、《中庸》、《莊子》等書。有次於會報中,講明人孫嘉淦之《三習一弊疏》。大意為:「事當極盛之際,必有陰伏之機。此其間有三習焉,不可不慎戒也。」所謂三習,指的一是「耳與譽化,匪譽則逆。是謂耳習於所聞,則喜譽而惡直。」二是「目與媚化,匪媚則濁。是謂目習於所見,則喜柔而惡剛。」和三是「質之人而不聞其所短,反之己而不見其所過。是謂心習於所是,則喜從而惡違。」至於一弊,則是「三習既成,乃生一弊。何謂一弊?喜小人而厭君子是也。」主委辦公室有副官鍾湖濱,時着海軍制服,請總務處長王昆和,在門口警衛室裝一電鈴。當主委到達,迅即按鈴,以便彼在電梯口迎接。那時輔導會位館前路,為一舊式三層建築,電梯需專人負責。鍾湖濱鵠立電梯門口,等主委來臨,親手拉門,深度鞠躬,接過公事包,跟隨而入。臨去時先提好公事包在電梯門口等待,親手拉門,再深度鞠躬,遞上公事包,目送電梯落下,始行離開。對三習一弊,可謂揣摩到家。
當海明威《老人與海》中文本問世,蔣主委已閱讀完畢,在會報告知幕僚,平日處理事務,必須具有恒心、信心、耐心、專心、和決心,不見異思遷,不虎頭蛇尾。老人費時四十八天,毫無所獲,並不氣餒,終得巨魚。雖最後魚肉被鯊魚吞沒,僅剩魚骨,但感人很深,就在於此。做任何事情,都要全力以赴,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,就是成功。
有一次講幼年舊事。說到跟吳稚暉讀書時,送一輛人力車給先生。稚老命學生拿鋸子來,將把手鋸掉,說:「自己有腳不用,而要別人拉着跑。鋸掉把手後,這樣不是可以當椅子來坐,更為實用。」凡是坐過人力車的,一定都知道,必須在拉起把手,身體後傾時,客人才會感到舒適。要是放下把手,身體前傾,非常難受,一定很不舒適。稚老也會有打錯算盤的時候,事實上不適合當椅子來坐。
于右任贈蔣主委一聯:「計利當計天下利;求名應求萬世名。」懸掛於辦公室中,每天面對,充作座右銘。
對公文處理,蔣主委也提出自己看法。公告的用語應通俗化,認識字的容易看,不認識字的也能聽得懂,不會讓人誤解。失聰者可看,失明者可聽,才能達到公告目的。訓話、恭呈,太官僚化,宜改為講話、送陳。森林開發處呈輔導會公文,不敢再用鈞會,又想不出妥當用字,不知道那一個出的好主意,變成大會。致有「大會決定」一事,沒有人知道是那一個大會,也沒有人知道是那一次大會決定。蔣主委說:「任何改革都有抗力,既得利益影響最大者抗力也最大。如何將新構想、新做法讓所有人知道,才是成敗的關鍵所在。」
蔣主委說:「辦任何事,都須謀定而後動。有兄弟二人,都到結婚年齡,但因家貧,只能先擇一人娶妻。如何決定,頗費周章。最後採取比賽吃稀飯方法,各人給一大碗燙稀飯,誰先吃完,先給誰娶。哥哥認為先動手一定先成功,一言不發,拿起就吃。弟弟將稀飯用筷子攪動,等到變涼再吃。哥哥已經吃掉一半,弟弟尚未開始,大家都說哥哥一定會贏。誰料弟弟端起稀飯,三兩下吃的一乾二淨,爭到先娶媳婦的機會。」
另有一件事情,是說近來街道上常常看見騎機車的男孩子,飛馳而過,後坐的女孩子大呼小叫,路人側目。原因很簡單,就是車速愈快,女孩子愈害怕,也就抱的愈緊。社會上的事,往往如此,越危險越有人做,貪圖一時個人之快,不知生命之可貴,讓父母擔心,讓社會受害。
有一天下午下班後,蔣主委召一級主官去吃烤肉。全體到達,並未立即開始。過了大約十幾分鐘,才有一對夫婦前來,經介紹後,方知道是少帥張學良和趙四小姐。少帥風流倜儻,不減當年,仍存昔日西安事變時之英武形象。所不同者,那時是相距甚遠,這次是近在咫尺;那時是軍裝,這次是便服。那時是青壯,這次是中年。趙四小姐從未見過,得睹芳顏,也算不虛此行。由此想起西安舊事,念及故鄉,思起雙親,久久不能自已。
有一天,總務處送來一盒染紅雞蛋,說是蔣孝文妻子徐乃錦生產,蔣主委喜獲孫女,特賞主官人員。孝文時任臺灣電力公司北區辦事處主任,遇軍事機構收取電費遭有困難時,有主任解決,不會出現問題。後孝文染病,傳與李濱和章國俊有關。李在空總主管總務有年,交遊廣闊;章曾充空軍總部醫務室醫官。由這件事讓我想起二姐家的舊事,當年西安開始設立電廠,周家老二周伯濤用高薪從上海請來技師,在馬坊門開設秦聲電器行,經營電料及音響生意。東北軍初以軍費未到為由,拖延付款;繼之衛兵阻止收款人員進入營區,幾乎全成呆賬。西北軍看樣學樣,也用拖延策略,能賴則賴,終至周轉不靈而關門大吉。其父周鳳崗將世界大藥房資金全部投入救濟,也隨之陷入困境不能自拔,信用幾乎破產。一急之下,因中風而去世。周家從此家道中落,喪失商場原有地位。
朱正祺長隨蔣主委巡視各地,親近日多,生活照片出自其手,舉止有些隨便。有次酒後失態,不知檢點,將小便照片傳觀。被知曉後,蔣主委說:「這朱正祺很厲害,連我小便都照下了。」回來後,立即下令停止其隨侍工作,改由朱綬如接替。蔣主委不怒而威,頗有曾國藩之風。曾國藩常在席間講笑話,人笑而曾不笑,用此來鑒別人才,決定去留。
蔣經國時兼國防會議秘書長,所有檔案先經趙光漢處理,信任之重,授權之專,鮮有能相比者。國防部總政戰部興建高級長官眷舍,位光復南路,僅有七戶,趙居其一。某日蔣經國往國父紀念館,路過該地,順便視察,侍從人員特將趙之預定住所指出,並謂有部分與眾不同,語義晦澀。趙光漢後遭冷落,傳聞與此事有關。
《晏子春秋》諫下第二:「古之善為人臣者,聲名歸之君,災禍歸之身。入則切磋其君之不善,出則高譽其君之德義。」又有:「一心可以事百君,三心不可事一君。」劉向《說苑》第九正諫:「見君之過失而不諫,是輕君之危亡也。是故諫有五:一曰正諫,二曰降諫,三曰忠諫,四曰戇諫,五曰諷諫。不諫則危君,固諫則危身,與其危君甯危身。智者度君權時,調其緩急而處其宜,上不敢危君,下不以危身。」孫星衍《孔子集語》卷七臣術,班固《白虎通》卷二諫諍,亦持此說,並強調近思盡忠,退思補過。
料理家事,撫養子女,我和一般婦女並無不同。當時經濟情況欠佳,五個孩子陸續出生,平日生活都談不上甚麽營養,連坐月子都不例外。那會像現在有甚麽坐月子中心,細心招呼產婦,無微不至。他又是一個書呆子,遠離庖廚,除了能燒開水、煮稀飯外,所有家事沒有會做的。勉強混過一個多星期,我親自為孩子餵奶外,洗尿布,煮飯,洗衣服,一點都不忌諱。要是能在母親身邊,才不會受這樣的罪,眼淚向肚子裏吞,難以對外人道。我特別感謝父母,賜給我這個強壯的身體,在離鄉背井中,度過艱難困苦的日子裏,能夠為延續民族永久的生命,貢獻微力。由於哺乳母奶的關係,孩子們個個健康,發育良好,總算辛苦沒有白費。母乳隨孩子成長,有不同的變化,可分為初乳、過渡乳、成熟乳、和晚乳,會適應孩子的發育需要。母乳具免疫性,能使嬰兒在六月內,不受感染,很少生病,這些都是使用代替品,甚至牛奶,所不能達到的。親自哺乳雖對母體健康會有影響,但都自願犧牲,這就是母愛的偉大。常聽人說生一個孩子,掉一顆牙,要生的還是要生,管不了那一回事。多年後我來到德國漢堡,住在一家德國人經營的家庭逆旅,女主人胸前用布包兜着剛出生不到兩星期的嬰兒,親自前來拖地板、清廚房、洗浴室,日爾曼民族的優越,不僅出現在智力上,體力上也有過人之處,不是其他民族所能望塵可及。
另有一特別任務,並非每個做母親的都能有,那就是升學陪考。因為有的母親不必陪考,有的不能陪考,有的不用,有的不便,有的不想。我五個孩子,由幼稚園到大學,升學層層關卡,都是由我伴同度過。空軍子弟小學設有幼稚園,名額有限,須經考試方得入學。我沒有這項經驗,也不知道應該準備甚麽,到時候直接帶長女前往。看見有的家長面露笑容而出,知道這孩子已被錄取;也看見有的家長面露不快,想像得到那孩子沒有通過。等到長女應試出來,才明白所問的是一般常識,包括姓名、年齡、家長、住所,孩子都能對答如流。當問到你是女孩還是男孩?答是女孩。又再問你是男孩還是女孩?答是男孩。這是我的忽略,所幸被錄取入學。幼稚園畢業,升入空小,只照規定辦理各項手續而已,倒也簡單。小學畢業,參加初級中學聯合招生考試,這又是破天荒第一遭,未免有些手忙腳亂。前一天,他先到考區去看好試場位置;晚上,讓孩子照正常作息入睡,消除心情緊張。當天早晨我起個大早,預備早飯,喊孩子起牀。然後仔細檢查准考證,文具盒,帶着陽傘、水壺、扇子、毛巾,還帶有萬金油,八卦丹。破例雇三輪車到考場,爭取時間,以為自己到的最早,結果並非如此,有人比我們到的更早,真是天下父母心人人相同。在試場附近,找個避免太陽直曬地方,權充休息之所。有的選走廊,有的選樹蔭,各取所好。每節課考完,孩子們出來,父母都忙着問東問西,有的搧扇驅暑,有的送水解渴,焦急緊張心情較當事人有過之而無不及。午飯時距家近的回家,遠的帶盒飯,各按自身情況決定取捨。下午考畢,陸續散去,校園恢復平靜,等待聯考放榜。這次考試缺少經驗,並不理想,長女未能考取臺北第一或第二女子中學日間部,雖較夜間部稍優,被分發到臺北復興中學。該校離家較遠,只好借住北投林明家中一個學期。等環境熟悉後,初搭火車,再改客運汽車。火車班次較少,載客量大;客運汽車班次較多,載客量小。學校分配車票有限,非特殊情況只能搭乘火車。能夠有資格購買客運車票,也可算是有福氣。等到畢業,再參加升學聯考,又是我全程陪考,得順利進入一女中。最後一次是大學聯招,進臺灣大學農學院農業經濟系,作昔日西北農學院張德萃教授的學生,父女倆人變成同門一師。張教授曾和父親在中央大學同時執教,可稱世交。大學告一段落,參加留學考試,順利通過。變賣手存黃金,又向輔導會借支薪餉,湊足費用,離家而去。
提起賣黃金來,才悟出理財的重要。當初他有幾本書在市場出售,適郵局創辦劃撥儲金,不用寫信,不用貼郵票,不用買匯票,只用填寫劃撥單,直接將存款交付便可。但因事屬創舉,為取信於人,郵局開戶時須有商店提出保證。張尚德有友人經營黑貓照相館,出具文件,乃得完成所有手續,開風氣之先,取得二六一零賬戶。待戶頭存有相當數量,取出購買黃金,先後積存十餘兩。長女出國需用現款,將黃金出售。孰料這段時間,金價不斷下跌,銀樓以現款不足為藉口,拒絕兌現。經檢出原店保證書,才勉強照市價收回。幸好不是金飾而是金塊,損失尚不太嚴重。馬德潤不存黃金,改存美金,匯率變動,也傷元氣。
老二仍上空軍子小幼稚園,因有上次經驗,不再緊張。忽聽有人說要考寫字,看看會不會寫自己名字。多準備勝於無準備,費了幾天工夫,勉強可以。因為一個劉字就有十五筆之多,比丁字、于字、王字困難,沒有被拒門外,也算是努力的結果。待升入子小不久,我到新竹關西中學執教,帶她和弟弟前往,也就隨着轉學。後來重回空軍子小。繼升松山中學,同在松山區,距家較近,只需搭乘一趟公車,倒也方便。再進臺北第二女高。由於數序關係,不甘心被人矮化,校長王亞權將二女高更名為中山女高。
那時補習教育盛行,很多人都送孩子去補習班,我沒有推波助瀾,溶入洪流。因為孩子們感受升學壓力,已很痛苦,再加補習,一點快樂沒有,童年留給的記憶,會影響未來發展。實際上補習有利也會有害,利在可以多學一些東西,將來參加聯考時可能多答對一些題目,多拿到一些分數;但害處則在上課時可能不太用心,以為自己在補習班已經學過;或是不必用心,補習班教師講的更好,有的是機會。或許是沒有補習的關係,就這樣未能考取附近的公立大學,被分發到中櫪的中原理工學院。平日節約稍有蓄積,由於上次儲存黃金失敗,乃改買股票。等到二女留學考試通過,變賣所存股票,籌足費用,離家赴美。老二的所有升學考試,也都有我陪同。
關於出賣股票之事,也有一段值得記憶。那是時間短促,不得已先向孟鍵周轉應急,待交易日再行變現。兩三天內等股票交割完成,現金到手,立即歸還。孟鍵拿到現金,到證券行購買股票,兩週以後,股票大跌,損失不少。沒有使我形成過大遺憾者,在於當時未曾貪圖省事,直接將股票折價交付,否則豈不變成有心害人。
老三在關西鎮上幼稚園,上下課有娃娃車接送。起初一切正常,後來偶然被人發現不會講閩南話,受到當地孩子的欺侮,已經到忍無可忍的程度。有一天在下車時,出手反擊,才知道過去是忍讓不是懦弱,是寬容不是畏懼。回到臺北進空軍子小,教師鄭桂涵命同學帶話請家長去,他趁上班之便,以窺究竟。原來是各項功課成績都好,惟算術較差,須家長勤加督促。問題癥結就出在九九乘法表上,別的同學都會背誦,獨老三不會,經過兩三天的苦練,迎頭趕上。參加初中聯考,分發仁愛中學,那是新成立的學校,只有一年級。校舍仍在興建,課桌椅全部新製,不見舊物。上學不用搭乘公車,購買一腳踏車代步。高中在師範大學附屬中學,也未曾參加補習,畢業後進入高雄師範學院數學系。要是再遇到鄭桂涵老師,一定會奇怪數學不好的學生,竟然是未來的數學教師。孩子的各種考試,陪考不假外人,由我一人負責。
師範學生學習期滿須實習一年,才能畢業。他那時已由敦敘高工校長轉任華夏工專校長,由接任惇敘校長的楊啟棟聘做教師。俟實習期滿,取得畢業資格,經光武工專校長單繩武聘用。師範畢業學生,不需服役,一年後赴美留學。那時因師範學生完全公費,另有公教人員子女助學金可領;又因其攻讀數學,課餘兼任家教,收入不惡,且生性節儉,每學期所餘現金,都帶回家交他保管,除購屋時使用者外,尚有少數留存,留學所需之不足部分,經臺灣銀行副理王博,協助以新購房屋作不動產抵押借得。出國費用不成問題,省卻羅掘之事。
老四先在眷村附近婦聯會創設的幼稚園,後在空軍子小就讀。頭一天搭乘校車,下課時找不到哥哥,也不知道如何區別,有車就上,被拖到另一個眷村。到後來自己坐三輪車回家,惹得家人到處尋找。那時鄰居麥谷登,原第九中隊作戰參謀,在西安相識,現任政戰部組長,家中有電話可借用,得以聯絡,方便不少。繼進大同國中,仍是由我陪同參加高中聯考,結束回家,順便在市場帶個西瓜,被鄰居看見,認為一定考的不錯,有西瓜吃,就是慰勞。孰知結果被分發成功高中,經仔細查看寄回家的考試成績單,發現分科成績得分與總和不符,顯有錯誤,連忙親到聯招會交涉。工作人員怕麻煩而不受理,我告訴他們,我是古亭國中註冊組長,發現錯誤就應該立即更正。經查對成績登記簿,確定是相加時出錯,依照錄取標準規定,另改分發建國高中。有人誤認為我是中學老師,走門路由成功高中跳過師大附中,進入列名第一的建國高中,實則並非如此。建中是全省首屈一指的名校,升學當無問題,自不需考慮補習一事。待交通大學畢業,服完兵役,出國深造,再不需由我陪考。留學費用有他父子負責,那時我已身在國外,有心無力。
老五也在婦聯會的幼稚園啟蒙,由空軍子小進大同國中,享受第一屆免試入學之惠,讓我少一次陪考之災。在小學期間,隨哥哥們去玩,不小心跌到臭水溝裏,我陪同在兒童醫院住院。又穿新買的滾輪滑冰鞋,在警衛旅滑冰場跌破額頭,送醫院做急救手術。高中階段,入師範大學附中,和老三成先後同學。老五就讀中小學時,他在大學兼教,生活享受較兄姐為優,應了摸骨師的預言。
軍事學校在大學聯合招生之前舉辦新生入學考試,被錄取國防醫學院,口試時被問到為何前來投考,竟大言不慚的回答說,資優青年投考,當為提高教學品質,結果未被淘汰。大學聯招時仍由我陪考,未等到放榜,老大在美國待產,將所有未了各事,全部由他負責,出國去也。發榜時得知錄取清華大學,喜信傳到海外,總算我最後一次陪考,沒有失敗。五個孩子的升學考試,都是由我一手包辦,重重難關,一一度過,其中辛苦非身臨其境,不能領悟其萬一。老五出國留學後,他也來美依親,獨留老三在台,負責一切。
陪考是件大事,對孩子前途發展影響很大,每個家長都想盡所有方法,幫孩子度過難關。當國內所有陪考任務全部完成,另一國外特殊任務又從新開始。這是後話,暫且不提。
國防部的科長,編階全為上校。按人事法規所定,以同階調充為正規,必要時也可由中校擔任。統計為軍中新興業務,除空軍稍有基礎外,海軍徒有形式,陸軍尤為缺乏,致在遴員上出現困難。統計處長編階少將,空總推薦曾任空軍供應司令部主計處長之杜慶綱。杜為飛行軍官出身,科長急需專業者協助。經各方物色,仍以他最為適當。徐鳳鳴被任為主計次長,得知實況,報請副官局任用。 承辦人員以現階不得低於編階一階為由,意欲駁回,事為任免處長所悉,囑會簽有關單位。此時第一廳更名為人事參謀次長室,宋達轉任為副次長兼執行官。副官局更名為人事行政局,易勁秋為局長。他順利通過任命,以低兩階破格任用。
此事後來發生一件笑話。國防管理學校邀他前往授課,承辦參謀親送聘書,在會客室填寫會客單時,於會見人員欄中,寫明少校科長。工作軍官以為筆誤,告以國防部非一般機構,那有少校科長,最低也應為中校,正確應該為上校科長才對。彼於事後送來聘書,寫明劉上校。國人向有低官高稱的習慣,副處長稱處長,副局長稱局長,見怪不怪。要是將處長誤稱副處長,將局長誤稱副局長,一定不歡而散。正副在稱謂上也曾鬧過笑話,有個姓傅的擔任處長,而副處長姓鄭。常常將傅處長當作副處長,而將鄭副處長當作處長。
國軍在數量上,陸軍最多,空軍次之,海軍最少。國防部編制,大都是主管一人,副主管二至三人,供各軍種推薦。主管與副主管,必須陸海空均有。例如主管為陸軍,則副主管分別為海軍和空軍。反之,主管為空軍,則副主管一定分別為陸軍和海軍。有時正副主管在四人以上,則陸軍多可分得二人。這就是聯合參謀的特性,必須尋求平衡。一般來說,主管遴選範圍最廣,任一軍種出身者皆可,都能符合業務要求,勝任愉快。至副主管則不然,須由另外兩軍種中挑選,該軍種如不願人才外流,或等待出任主管機會,常先派人佔住高階位置,以便隨時調整。統計處有一陸軍上校副處長姚正中,於適當財務職位出缺,迅即取代,遺缺由另一陸軍上校鄢和春遞補。其人為徐鳳鳴舊屬,有奪取杜慶綱處長職位之心。向徐日進讒言,謂杜統計知識不足,經驗缺乏,難當此任。當徐鳳鳴詢及鄢和春工作情況時,彼無言可對。竟謂主管業務之科長,整日無事可作,又不聽指揮,置處長交代業務於不顧,自己也沒有成績表現,愧對長官。
徐鳳鳴為探求實況,於十月二十一日,星期五,特召他到辦公室面談,並詢問工作情形。經他將現辦事項一一提出報告,並說明代預算處趕辦緊急資料實況。徐問:「有無不聽處長指揮?不作交辦事務?」經他答以:「絕無其事。請向處長查證,何時不聽指揮?何事不作處理?」徐一時無話可說,改變話題,說:「你到統計處來,是我全力推薦,以少校出任科長,前所未有,希望多加努力,勿負所望。以你學識能力,何愁不能出人頭地。平時注意進修外,在人和方面,也要多加留心。」由最後一句話,使他恍然大悟,明瞭有人在背後進讒。這人是誰?不用猜也會知道。因為兩年多來,杜慶綱在主管業務上,大都靠他推行。副處長姚正中,彼此合作愉快,況且刻已離職。誰會無中生有,而惹事生非。遇橫逆之來,當思古人所處有甚於此者,若能坦然處之,則可神定心寧。
徐鳳鳴平日召見部屬,多為不滿之事,鮮有不被斥責者。侍從官田志鵬喜在門外偷聽,藉以瞭解內幕。這次因為小聲講話,不知所談內容,也不知何時結束。田志鵬舊習未改,仍在門口伸頭竊聽,不知及早離開,當他臨去時幾乎兩人在門口相碰。
事有湊巧,這件不愉快的事,剛發生不到三天,十月二十四日,星期一,在國防會議秘書長辦公室的趙光漢,忽然找他前往。接談之後,才知道行政院國軍退除役官兵就業輔導委員會,需要一個對統計和業務管制有專長的人,負責該單位這項工作。這個機構全銜太長,提起來不太方便,一般人多簡稱為「輔導會」。對國軍退除役官兵,講起來也不方便,由於給這些人填發榮譽國民證,也就簡稱為「榮民」。凡取得榮民證者,必須是合法之退除役官兵,沒有內亂、外患、貪汙、殺人等罪。他在空軍總部的統計單位和管理分析單位,都挑過大樑,知識與經驗具備,當趙光漢被徵詢人選意見時,欣然推薦他前往。趙囑下班以後,迅速備妥履歷表,送秘書長辦公室,轉送國防部人事行政局。這可是一件既緊急又機密的事,一點馬虎不得。
這天下班,我看他有些反常,匆匆吃完晚飯,埋頭整理證件,一言不發。將近午夜,始告結束。心想他的職位可能又有變動,不然的話,好好的整理證件幹甚麽?
履歷表送出,調職之事,靜待輔導會主任委員蔣經國召見以後,即可確定。沒有幾天,十月二十七日,星期四,下午六時,蔣主任委員在救國團主任辦公室接見,和約定時間一分不差。有侍從人員導入,握手就坐。看見桌上放的履歷表字跡工整,顯然有人重新繕寫過。被詢有關問題,以業務管制較多,逐一扼要回答。十餘分鐘談話結束,告以靜候通知,送至門口,握手而別。
十月三十一日,是蔣中正總統華誕,為國定假日。前一天又是星期天,循例概不辦公。在十月二十九日,星期六下午,他接到專人送來命令,囑於十一月一日上午九時,前往輔導會報到。事出倉猝,立即向徐鳳鳴報告。晉見時發現徐的臉色不好,沒等他開口,就說:「你去好了。」既然沒話好說,只好辭出。繼向杜慶綱處長告知調職的事,再向同仁道別,往行政室辦理離職手續。
等到徐鳳鳴離職,改任中國農民銀行總經理,才知道當時接到派人專送的命令副本,徐立即與人事行政局長易勁秋聯絡,以尚有若干要事待理,延緩兩週離職,被拒絕接受。心知無力阻止,誤認他來頭不小,後台硬朗。早知如此,就不該有幾天前的事。幸好那時沒有大發脾氣,亂加苛責,否則自己前途也許會受到影響。不到半年,徐鳳鳴被免主計次長職,聯想起來,更增加徐鳳鳴的錯誤認知,以為自己所想的一點不錯,果然他是大有來頭。
隨政府來台的官兵,逃不過歲月的煎熬,或由青年而中年,或有中年而老年。體能日衰,不適軍中生活,也難再負擔作戰任務。這些遠離故鄉的胞澤,沒有社會關係,沒有父兄依靠,沒有家人支持,一旦離營,若不作妥善安置,勢必流落街頭,衣食無着。政府為照顧退役官兵,特成立行政院國軍退除役官兵就業輔導委員會,對有工作能力者,設法推介就業;無謀生技能者,施以職前訓練。有病者就醫,年老者就養。有志向學者,輔導就學,使其完成中學及高等教育;欲深造者,並補助出國留學。由於輔導工作並不以就業為限,後來更名為行政院國軍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,仍簡稱輔導會不變。
輔導會成立之初,由臺灣省主席嚴家淦兼任主任委員,傅雲任秘書長,成效不彰。後改由蔣經國專任,始全面展開業務。蔣對幹部選用,要求嚴格,能力、修養、幹勁、操守、健康缺一不可。他所以能被羅致,固係本身條件優越,而工作認真負責,尤為一般人所不及。就從不請假缺席及按時到退而言,數十年如一日,其餘可想而知。
輔導會為一文職機構,不宜着軍服前往,這下可把他難住了。來台多年,所有收入勉可維持溫飽,優先提供子女教育費用,那來餘錢可供另置衣着。除軍方發給的制服外,便服一件也沒有。迫不得已,將月底所剩的菜錢,和儲蓄筒裏的存錢,湊在一起,趕到國防部官兵福利社,購一非軍裝顏色的廉價長袖襯衫應急。
頭一天到輔導會上班,中午回家吃飯。由於主官有專用車輛供應,不用搭交通車,更不必搭公共汽車,既不需繞道行駛,也不需中途上下,到家時間大為節省,我還沒有將菜燒好,他就已經到家。手裏帶着一包東西,自然有點奇怪,想知曉原因所在。
吃午飯時,我問他到新機構的感受。他說:「一到統計處,全體員工已準備好茶點等候,所有男職員全着西服,衣衫整齊;女職員更加考究。不料新主官卻十分瀟灑,衣着隨便。若不是天公作美,尚不太冷,否則將真丟大人。離開辦公室,晉見副主任委員趙聚鈺,秘書長龔理珂。重返辦公室,有陳夢鯉科長、李震秘書來見。彼等曾經參加空軍管理分析人員講習班受訓,算來也是學生,並不陌生。」
「有熟人就好,不懂時可就近請教。」我話裏充滿鼓勵,也具有安慰意思。
「上班不久,有人送來一個裝錢的袋子給我,我抽空到附近商店買了一套現成的衣服,下午去辦公室免得尷尬。」
在空軍總部或國防部,都是每月一日發薪。這次為了讓他有便服履新,挪用了菜錢。輔導會甚麽時候發薪,不得而知。況且剛才到職,薪給尚未核定,縱令也是月初發薪,也不能當天領到。一個一級主官,不先在業務上留心,而先開口借錢,豈不貽人笑柄。看來只有鹽水泡飯,別無良方。上班只有半天時間,我不能提到沒錢買菜的事。聽他說有人送錢,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。他從衣服口袋裏拿出一個牛皮紙袋給我,上面印有薪俸袋字樣,我接過來一看,沒有姓名,沒有職級,也沒有給與科目,只有用橡皮章蓋着六百圓的戳記。我心裏好奇,問他:「這錢是從那裏來的?你知道家裏沒有錢買菜,一到職就先去借錢,是不是?」
「你真是聰明到家,還要我說甚麽。不是已經告訴你上午有人送錢給我。總務處長王昆和,出納科長林富平,全都是空軍老人。知道其他職員都是今天發薪,我這窮人一定等着錢用,先送六百元來救急。」
「還好意思接受?看你一點羞愧都沒有,怎麽剛踏進文職機關,持身操守就變了。」我由不得抱怨。
「逗你的呀!開個小玩笑。蔣主委關懷部下,給一級主官特別津貼。原本隨薪給一同發放,我的薪給沒有核定,先將津貼帶回來。這下可好,不用擔心沒錢買菜。」
「人家說媽媽教了二十年的淑女,出門不到五分鐘,就學壞了。閣下上班不到半天就變了一個人,學好不容易,學壞到很快。怪不得人人都想當主官,尤其是大主官,出門有車坐,事情有人辦,名既好聽,錢又多賺,好處都被佔光了。 你可不要變成陳世美,當了官就想換老婆。」
「從表面看,往好處想,你說的也許不錯。但要知道主官負責一個單位的成敗,十目所視,十手所指,稍有失誤,便成為指責批評的對象。不但專業知識,行政經驗,處世態度,統馭領導,分析判斷,溝通協調,應變檢討,各項能力,樣樣都要比所屬強;還要以身作則,行為示範,學問要廣要深,眼光看遠看新,發掘問題,解決困難,身先士卒,不避勞怨,才能獲得人望。」
「好了,好了。科長升處長,官大了本領也跟着大了。口才也進步了,滔滔不絕,頭頭是道。怪不得每個做大官的,居高位的,都有了不起的本領,所謂官高權大,錢多氣粗,今天總算領教一二。」
他領到主管津貼,便先往店家購買一套衣服,換上以後才去上班,真是一件好主意。果然是人靠衣裝,佛靠金裝,儼然一副長官的樣子。想起昔日家鄉讀書人都要準備一套長衫,在赴宴或處事之時穿着,用來接受別人的尊敬。
後來我才知道,他負責的單位名義上是統計處,實際上除統計業務外,尚包括業務管制和攝映錄音等事。由呂居安、袁瑞生、朱正祺各科長分領,陸冠裳副處長綜合。這些包羅較廣的事情,也足夠他忙的。
拿業務管制來說吧!他到任後,瞭解當前實際情形,建立制度,對本機構的重要年度計畫,長官交辦事項,會議重要決議,都需建案列管。隨時檢查其進度,遇有落後或超前者,視其差異大小,適時報告長官並通知業務單位注意改進。對附屬機構訂頒年度工作計畫的作業準則,以任務結構為依歸,區分為新增、延續、及經常三大類。再視其重要程度、影響大小、耗用資源等,確定以數字表示的權數,作實施績效的客觀衡量。為求計畫擬定允當,又訂頒各種計畫因數,包括組織、執行、消耗、調節及價格五種,使計畫與預算密切配合,無不足或浪費現象發生。較之績效預算,零基預算更為實用,且毫無遜色。
關於公文管制,設有公文查詢制度,這是以前就有的事,不需改弦更張。由副秘書長趙才標任總查詢官,他任副總查詢官,負實際責任。各單位設置專辦人員,負責登記桌業務。從總收文開始,送承辦單位登記桌編號,囑承辦人員預估需要天數。普通件十天,速件七天,最速件五天,特急件三天。若不能如期完成,需取得主官認可後延。這種限制天數,涵蓋全部過程。除承辦人員的簽辦、呈核、擬稿、批示等過程以外;發文部分的繕寫、校對、用印、封發、遞送也包括在內。機關規模龐大,組織層次較多,每一件公文多由科員開始。重要者由專員執筆;普通或例行者,改由辦事員操刀,雇員協助。先就來文簽擬,再呈科長、副處長、處長核閱。有權裁定時,批發結案;否則送秘書室作文字修正,轉呈副秘書長、秘書長、副主任委員,最後呈主任委員核定。登記桌按日查催,在到期時限前,提請承辦人員注意。公文總查詢官則不定期抽查登記桌,視工作優劣,定期予以獎懲。該制度在空軍、國防部、及省政府都行之有年,無需煩心。
攝映錄音工作部分尤為繁雜,其他政府機構未聞設立。攝映為電影事業,錄音為新聞事業。重要業務過程,都要拍攝紀錄片存檔,充實歷史資料。東西橫貫公路施工情形,由始到終,保持完整記錄。完工以後,假中山堂舉行橫貫公路影展,由統計處負責,他也接受中國廣播公司訪問,在電臺播出。攝影大師郎靜山,多次在國外舉辦影展,也都由統計處協助。首長出巡或外賓來訪,派人隨侍攝影;必要時提供新聞機構使用。
退除役軍人的處理安置如不得當,常會誘導社會的動盪不安。這次利用現有資源,包括美國四八零援助方案的實物,仿宋人范仲淹舊法,興建各種工程,較大者為東西橫貫公路。創辦各類型小規模工廠,為他日工業建立基礎。這些措施,與經濟學家凱恩斯以消費創造就業的理論同出一轍,成效卓著,國外人士前來參觀取經者,月有數起。如何以最短時間,作最完整而有系統的業務介紹,簡報編製技術之要求自高。這項任務也落在統計處的身上。
為了供應所屬一百多個單位使用,特編印《簡報須知》一書,交由趙家寶主稿。內容豐富,圖文並茂,會外機構聞訊前來索取者不少。趙家寶現身說法,示範圖片也由自己充當,短短幾個月內,變成出名人物。有時到其他機構恰公,不需出示證件,都會有人認識。
輔導會的主要工作,可分為就業、就醫、就養、就學及臨時急難救助。就業部分涉及農、林、漁、牧、工、礦、商、建、公、教各領域。就醫部分則有總醫院,各地榮民醫院及診療單位。就養機構分佈全台,宜蘭、桃園、新竹、雲林、台南、屏東、花蓮、台東、馬蘭等地。就學則接義務教育,由高中起,專科、大學、研究所,直到國外留學。遇有偶發事件,須立即緊急處理者,由立即處理中心負責。後來再加上子女職業訓練,兒童育幼,真可謂包羅萬象。大陸有個順口溜為:「大學是個小社會,管招管教管分配,既管吃喝撒拉睡,又管生老死病退。」今日之輔導會由就養開始,依次遞降就醫、就業、深造、就學、育幼外,還有下一代的教育照顧,範圍涉及內政、教育、經濟、國防、交通等機構,不能謂之不廣。要是沒有一個學識廣博、經驗豐富、毅力堅強,受人愛戴者來領導,要想成功,勢不可能。
既然在中央機關工作,又是一級主官,總統府責成中央印製廠承印的日記本,分發黨政軍高級主官使用,他也分到一本。從那時起,他不再按年用不同的本子寫日記。日記原為文學的一種,考古學家在江蘇揚州掘到一座西漢時平民王世奉的墓葬,棺內遺體旁有十餘件木犢,上有注明年月日的簡單記錄,內容主要是親友探監之事。使日記起源被確定發生在西漢年間,並有作者姓名可供查證。歷史是國家大事的史料,日記則是個人的史料,有時會補充歷史的不足或遺漏。日記內容極為廣泛,除親身見聞外,尚涉及思維、評論、見解等。更是日後撰寫回憶錄的寶貴資料。
他原有逐日記日記的習慣,得到這樣精美的日記本,自然按日書寫,無論陰晴風雨,不管忙閑累逸,從未中斷。等到離開中央機關主管職位,得救國團執行長宋時選之助,如期供應。二十年來,每年一冊,規格相同,用紙一致,保管容易,查閱方便,惜乎未能跳出人亡政息的臼巢。中央印製廠不再印製,日記本來源斷絕,也就難以為繼,再恢復使用不同形式的日記本。由寫日記的事來看,他是一個有恒心有責任感的人,不會有始無終,只有五分鐘熱度;也不會朝秦暮楚,見異思遷。更不會見新忘舊,中途變卦。我對他非常放心,儘管有人開玩笑說他有乾太太,我也全不當一回事,不會放在心上。
在歷史上。我們常可以讀到母以子貴,子以母貴的故事。現代則出現夫以妻貴,妻以夫貴的現象。就我來說,自他接任輔導會處長後,因為是行政院直轄機構,意外的接到行政院婦聯會的委員聘書,由譚祥署名。譚是當時副總統兼行政院長陳誠的夫人,依例成為行政院婦聯會主任委員。這個婦聯會和抗戰時期的婦聯會不同,昔日是「中華婦女抗日聯合會」,現在是「中華婦女反共抗俄聯合會」。時代不同,任務亦異。但就動員婦女力量而言,功能作用鮮有區別。也許因為這個關係,讓我後來被選進入革命實踐研究院受訓。
因為是行政院所屬機構的一級主管,輔導會在住宅裝設電話,這可說是眷村第一家。雖然有人家裏早有電話,但都是軍用設備,須由總機接轉,並非民間的自動撥號。當時臺北地區電話只有五碼,最大僅到萬位,除掉政府機關、軍事部隊、憲警單位、各級學校、公司行號、新聞媒體,私人可用者所剩不多。我家是二八七八一號。電話簿上印有姓名住址,變成情報收集的對象。曾有人告訴他說,聽到西安電臺婆婆對臺灣喊話,希望他設法回家團聚。這當然是心戰的一種,由於電信管制,禁止收聽,難起作用,我們就從來沒有聽到過。由電話簿的關係,在西安的外甥找到他的下落,也算是意想不到的事。
後來大同公司生產電冰箱,辦理分期付款,我們也買了一個。這時電燈、電話、收音機、電冰箱、電扇、電唱機樣樣俱全,那時臺灣還沒有電視,勉強進入小康境界。等到電視問世,我們因孩子們上學,負擔較重,無力購買。直到有一年輔導會新春晚會抽獎,抽中十七寸彩色電視機,才得有電視節目可看,而且是彩色的。
我國兵源多由農村而來。昔日在家鄉,離營之後有家可歸,故稱「解甲歸田」。今轉戰各地,離鄉背井,來到臺灣。久居營區,鮮與外界接觸,缺少社會關係,難以為生,不言可知。輔導會舉辦農場,讓老兵恢復過去生活方式,簡單易行。初用大同合作農場名義,歸臺灣省合作事業管理處管轄,實際業務自行負責。有次開會,蔣主委在會場等待半個小時,合管處人員才姍姍來遲。乃取消合管處之合作農場名義,自行管理,以求名實相符。農場成立三年後,榮民生活安定,於輔導會之年度擴大會報中,舉辦榮民授田授產。將榮民現有土地、房舍、農具等所有權完全歸榮民所有,達到「有恆產者有恒心」之境地,實現了三民主義「耕者有其田」的理想。國防部前曾發給官兵「戰士授田證」,承允返回大陸時,憑證取得農地,用作酬賞。刻退役榮民,在臺先行取得,也是政府的德政。
輔導會鼓勵榮民成家,於每年擴大會報時,舉辦榮民集團結婚。新人齊集臺北,輔導會主任委員蔣經國充男方主婚人,中國國民黨婦女工作會主任錢劍秋充女方主婚人。證婚人為臺灣省政府主席嚴家淦,介紹人為臺灣省議會議長黃朝琴,臺北市議長林挺生。各界共襄盛舉,贈送禮品種類繁多,人各一份,名副其實的滿載而歸。榮民持結婚證書往戶政機關登記,承辦者看見證書上的主婚、證婚、介紹等人名字,莫不迅即處理,認為此人來頭很大,招惹不起。
授田授產佳音傳來,鄰居爭先相告,不少適婚或孀居婦女自願嫁榮民為妻,甚至有母女同嫁者,其用意不外在數年以後,可合法取得遺產。康乃爾大學教授華倫 ( S.W.Warren ) 曾說:「良田、良妻、良畜為經營農業成功的三個要件。」今榮民已取得三分之二,良畜則由機械取代。
橫貫公路開通,梨山、武陵等地,海拔較高,適宜種植溫帶果樹,乃由日本引進蘋果、桃子、水梨等優良品種,經專家指導,繁殖成功。夏季臺灣平地不長蔬菜,榮民在山區種植,獲利較豐。冬季山區蔬菜,經霜打後,品質、口味奇佳,廣受歡迎。
農場經營成功,再向漁業、畜牧及林業發展。遵守予民興利而不與民爭利的政策,創辦遠洋漁業,研發膠袋育苗技術,造福社會。並開發海浦新生地,供養殖蛤蜊、淡水蝦之用。
農業初具規模,又向工業方面進軍。購置適合榮民使用的半自動機具,在山琦設就業講習所,培訓操作技能。復成立各型工廠,有傢俱、服裝、食品、藥物、製紙等,使榮民分別就業。
為協助榮民轉業,對沒有公教人員任職條件者,在花蓮師專、輔導會教育中心,先作課業輔導,繼恰考試院舉辦榮民轉業特種考試,及格者分派各機關任職。適才適用,野無遺珠,《禮運》大同篇所謂的壯有所用,要求即在於此。在特種考試中,他曾任襄試委員,也曾任典試委員。
退除役軍人最感切身痛苦者,莫過於患病。醫藥缺錢,照顧乏人,求助無門。特設置各地榮民醫院及臺北榮民總醫院,總醫院院長由國防醫學院院長盧致德擔任,副院長由鄒濟勳出任。除外賓招待偶見盧致德,所有一切事務皆由鄒濟勳處理。榮民年事日高,眼、耳、齒、腿不靈,慢性病陸續侵襲,較一般人為多。 榮總特成立老年病科,以應需要。榮民門診、住院、藥物、伙食、檢驗、手術完全免費。只要持合法證件,或輔導會核發之榮譽國民證便可。無收入者,住院期間,尚可月支零用金,真是設想周到,萬家生佛。後來再增加眷屬,很多人為貪免費治病,甘願找榮民而嫁。榮民久為單身,求偶心切,自知本身條件欠佳,也就來者不拒。有結婚不到三天,便進院就醫;甚至有新婚當日,好事未諧,病發而住院者。後來為防止弊端,改為只需交納掛號費及藥價半費。
有個榮民持退伍令前往榮民總醫院看病,說是第一次來,掛號人員發現並非初診,以為年老記憶有誤,未加深究。待醫師診斷時,取出病歷一看,原來在幾個月前已經病故醫院,取得死亡證明,榮民證也被繳銷。便問:「是不是你本人?」回答說:「是本人。有退伍令可證明。」但退伍令上沒有照片,要其出示國民身份證。那榮民說:「戶口校正時被沒收啦!現在沒有國民身份證。」醫生便告訴事實真象,榮民也恍然大悟。原來有個鄉親,沒錢看病,就將榮民證借給使用。不幸那友人一病不起,命喪黃泉。戶籍機關接到通知,依法註銷戶籍,發現國民身份證仍有人使用,也就加以沒收。醫生解釋借榮民證給別人使用,是犯法行為。那榮民心有不服,一狀告到輔導會,才揭發這件事。為清除積弊,於資料中心建立後,着手換發榮民證。
年老體弱之榮民,設榮譽國民之家收養。集中食宿,派人管理日常事務,並按月發放生活費,達到老有所養之目的。後來少數榮民因有家族同住,不願前往榮家,允許其攜帶所有給予,回家自養。
有一天,我看到他帶回家的一本世界攝影展覽專輯,才知道那是郎靜山主辦的,每年一次。選材嚴謹,印刷精美,果然出自名家手筆,與眾不同。我趁便問他:「你甚麽時候又和攝影大師有了往來?
「還不是業務上的關係。朱正祺、吳紹同、朱綬如、朱根榮等幾個攝影人員,都是攝影學會的會員,歸會長郎靜山領導。我主管這項業務,協助國際展出,也就扯上關係。」
「虛懷若穀,功夫到家,不露真相,實難看出。」我得機會揶揄他幾句。
「我和郎靜山相識,有次徐增壽透過丈夫王紹堉告訴我,想請郎靜山為她照張像。順便詢問酬金數量,好做決定。」
「照好後如果能先拿回來讓我看看,也好開開眼界。」
「想的太好。可惜沒有機會了。」
「是不是已經交給本人?你怎麽不早一點說?」我直覺的有些不滿。以為他瞞着我,有事故意不讓我知道。
「不是這樣。趁郎靜山來我辦公室,順便提到託辦的事。老先生想了一想說,看在我的份上,收兩千圓。」
「徐增壽在臺灣銀行工作,王紹堉又主管財務,花這點錢當然沒有問題。郎靜山既已開價,只要照付,沒有辦不成的道理。」
「結果並非如此。這件事無疾而終,像沒照成,你那來的機會可看。」他終止談話,不再繼續下去。
郎靜山曾給人說過,除了照相機和老婆以外,甚麽事都好商量。由這句話便可看出一個藝術家,對自己使用的精密器械,是如何的珍惜。不但拿來和自己親密戰友相提並論,而且排在配偶的前面。誰要想開口向大師借用照相機,不用多猜,便知難得如願之結果。
他在同一機構,同一職位,同一業務,連續長達十五年之久。其中自有若干值得懷念的地方,時常會不自覺的浮現心頭。
以往他在空軍服務期間,主辦多次專業訓練,並親任教官。調職國防部,再主持統計人員講習,負教務重任,陸海空三軍統計人員分批參加,大都成為他的學生。軍事學校也來請他講課。到輔導會後,又任行政院人事行政局高等考試及格人員職前訓練班,行政院主計處統計人員進修班,司法官訓練班等單位講師。位於台中之臺灣省訓練團,也慕名前來請往授課。當年我在省訓團受訓時,地址在臺北圓山。後因省政府遷往台中中興新村,省訓團也隨同前往。他去授課,頗受禮遇,有人負責接送,無需自己勞神。一到台中,就有專車在車站等候。三餐有人照料,無飯店或伙食團氣味。他都是利用週末時間,倒也沒有發生問題。
後來有一次密集訓練,須擔任四十小時課程,如此非請假不可。經檢附公文,送呈核閱,奉批:「給假四天。」本意何在,不得而知。衡諸實情,確難前往。他向省訓團婉謝,但因計畫早定,開訓在即,臨時約聘,困難更多。最後決定調整課表,全天八小時不變,再利用早晚自修的三小時,每天可上課達十一小時。以如此來,四天之內,全部教授完畢。學習效果勢難符合理想,從此謝絕省訓團的邀請,僅在臺北幾所大學兼課。有此經驗,昔日曾經兼課的財務學校、國防管理學校、政戰學校、空軍指揮參謀大學,也都一一不再應聘。
俗話說:「請看剃頭者,人也剃其頭。」不去教人,也難免不被人教。他忽然接到政戰學校通知,前往戰地政務班報到。到了北投復興崗,辦完報到手續,填寫個人資料,更換軍服,編班分配寢室和教室。寢室為大統艙,上下鋪。沐浴排隊,洗衣爭水。晚上自習時間,舉辦自我介紹,方知應召受訓者以薦任職為主,委任者不多,簡任者獨他一人,也許因為他在輔導會任職,暗含示範作用。受訓八週,清晨六時起牀,整理內務,要求特別嚴格。棉被長寬若干,四棱見線。面盆整齊排列,牙刷牙膏位置有定,不容紊亂。晨起先集合讀訓,然後早餐,席地而坐,沒有桌椅設備。上午上課四小時,午飯後休息二十分鐘,接着上課四小時。下課做義務勞動,除草修花、清潔環境、修葺房舍破損,甚至擦拭生銹水龍頭,費盡心力,充分折磨,較之新兵訓練,鮮有不同。晚飯後自修,以研讀訓詞為主;主要課程則為推行政令,維持治安,穩定市場,探求民隱,內容涉及政治、經濟、軍事、教育等,可謂無所不包。夜間輪流充當衛兵,由輔導員查哨。平時又有人負責言行考核,隨時記錄。他遵循一切規定,無怨無尤,順利結業。他任軍職有年,未曾參加基本訓練,學科術科所知不多,這次能增加部分認識,也算值得。
一年以後,他再入革命實踐研究院,參加簡任職人員之高級行政人員管理研究班,接受三個月的訓練,以第一名結訓。再送位於石牌之戰地政務研究班,俗稱地下大學,為期三週,參加者均為高級簡任以上文武官員,除出席各項專題研討外,別無它事,生活起居有人照顧,不用煩心。其目的在為光復大陸作準備,翻開歷屆結業人員名冊,幾乎當前黨政軍重要人士均在其中。可見舉辦該研究班,當局也頗費一番苦心。
在蔣經國主持輔導會期間,曾有幾件親身經歷的事,值得一提:
一個重視基層實況的人,常喜到現場做實地視察。有次前往埔里醫院,院方人員得知消息,立即整理環境,清潔廚廁,病房牀鋪平整,病人端坐牀邊。蔣主委一看,詢問隨從者:「這是那個單位?」經以埔里榮民醫院對。蔣說:「不是。要是醫院怎麽看不到病人?」此話一出大家才明白提問的原因。此後前往附屬機構再不告訴侍從人員,業務主管也隨時待命。由於蔣主委平日衣着隨便,偶爾也會穿西裝,隨同者必須配合,在辦公室準備衣服,也成注意事項之一。
此事發生後附屬機構主官,人人提高警覺,日日保持備戰狀態,不敢稍存僥倖之心。但東部機構實行聯防,位於花蓮的花蓮榮家、東部土地開發處,負責通知以南各單位;位於台東的台東榮家、馬蘭榮家負責通知以北各單位。玉里醫院、壽豐農場、池上農場,位於中央,只接受情報,沒有傳遞責任。由臺北前往東部,途遠路遙,機構甚少,次數不多,多年以來,聯防功效未聞有失誤消息,也從未出現意外事象。
一天往山崎就業講習所,經過新竹,路邊有一餃子館,一時興起,臨時進入品嚐,大家相隨而入。店東見客人不少,熱情招待,雖不知客人身份,但看出非普通人。真材實料,餡滿皮薄,確實不錯。吃畢付賬,彼此相覷,無人處理善後。此緣隨行時更換衣着,總務處長王昆和忘記帶錢,不知道臨時要用,幸好集眾人之力,勉可應付。有此教訓,隨時帶錢在身,確為上策。
主持會報,從不誤時。會議以一小時為度,也不拖延。遇有指定某單位作專題報告,向例會報停開一次,給充分時間準備。對部屬可謂體貼入微,決不強人之難。有次主管工商業之單位,提報某機構有意脫手,不僅可安置若干榮民,且獲利甚豐。蔣主委說:「我是個笨人,有點想不通。既然有錢可賺,為甚麽不自己去賺,而願意讓給別人。」既不傷業務主管的自尊,也不作直接的否定,高度政治藝術,可歎為觀止。
與年輕人結伴,每語出幽默,產生一種親切感。有次在梨山,飯後說謎語讓大家猜。謎題是「新聞記者」,猜成語一句。最後公佈答案是「無孔不入」。這謎的出處,還有一段舊事。那年蔣主委帶新聞記者訪問東西橫貫公路,講過一個笑話,大意是說:有個女人內急,看到路旁有樹林能做掩體,請友人代為注意有沒有人在路上經過。當有人時打個招呼,以便作緊急措施。不久聽到腳步聲,友人說:「有人來啦!」她問:「甚麽人?」答:「旅客過路的。」說:「沒有關係。」等了一會,又聽見腳步聲。再問:「又有甚麽人來?」告訴是「員警。」她說:「員警是人民的保姆,不會有問題。」又過了一會,朋友給她說:「不用擔心,幾個新聞記者。」她來不及穿好褲子,立刻跑出來。朋友說:「新聞記者有甚麽可怕的。」她對朋友說:「你年輕不懂事,新聞記者是無孔不入呀!」
蔣主委帶輔導會人員到松山基地,慰勞專機組工作者,比酒是一個重要項目。當衣復恩和蔣主委挽手到達時,四周響起一片掌聲。主持人一幅哥兒們的樣子,氣氛輕鬆,大家也就毫無拘束,盡歡而飲。矮桌上放着一百個酒杯,杯杯皆滿。輔導會由劉誠領軍,率八員大將應戰。排出之陣容是由劉慶生、吳信充先鋒,鄒濟勳、嚴孝章繼之。王茂山、王雨生再繼之,王昆和、王紹堉壓後。採車輪戰法,過午夜方休。第二天宿酒未醒,應戰者全體缺席,未能照常辦公。
春節前數日,蔣主委派輔導會一級主管,代表往退役將官住所慰問,攜有慰問信、慰問金、和棉夾克。棉夾克乃榮民工廠所製,蔣主委曾穿着往所屬機構巡視,被人稱作經國裝。因其價廉實用,產量不多,上市之後,迅即銷售一空。 政工幹校有一老教官去世,家在北投,命黃惕齋持名片及禮物就近慰問。其女兒不知受何人指點,或是福至心靈,拿蔣經國名片,逕往臺灣銀行晉見董事長尹仲容,覓得一工作職位。一九六零年七月,尹仲容剛接任臺灣銀行董事長,僅六個多月,就出現此事。當將該事報告蔣經國後,蔣未加可否,但此後慰問時再不攜帶名片。有些人為避免類似事件發生,在名片加印「啟事蓋章」,或「賀節專用」。
蔣主委平日喜讀《貞觀政要》、《中庸》、《莊子》等書。有次於會報中,講明人孫嘉淦之《三習一弊疏》。大意為:「事當極盛之際,必有陰伏之機。此其間有三習焉,不可不慎戒也。」所謂三習,指的一是「耳與譽化,匪譽則逆。是謂耳習於所聞,則喜譽而惡直。」二是「目與媚化,匪媚則濁。是謂目習於所見,則喜柔而惡剛。」和三是「質之人而不聞其所短,反之己而不見其所過。是謂心習於所是,則喜從而惡違。」至於一弊,則是「三習既成,乃生一弊。何謂一弊?喜小人而厭君子是也。」主委辦公室有副官鍾湖濱,時着海軍制服,請總務處長王昆和,在門口警衛室裝一電鈴。當主委到達,迅即按鈴,以便彼在電梯口迎接。那時輔導會位館前路,為一舊式三層建築,電梯需專人負責。鍾湖濱鵠立電梯門口,等主委來臨,親手拉門,深度鞠躬,接過公事包,跟隨而入。臨去時先提好公事包在電梯門口等待,親手拉門,再深度鞠躬,遞上公事包,目送電梯落下,始行離開。對三習一弊,可謂揣摩到家。
當海明威《老人與海》中文本問世,蔣主委已閱讀完畢,在會報告知幕僚,平日處理事務,必須具有恒心、信心、耐心、專心、和決心,不見異思遷,不虎頭蛇尾。老人費時四十八天,毫無所獲,並不氣餒,終得巨魚。雖最後魚肉被鯊魚吞沒,僅剩魚骨,但感人很深,就在於此。做任何事情,都要全力以赴,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,就是成功。
有一次講幼年舊事。說到跟吳稚暉讀書時,送一輛人力車給先生。稚老命學生拿鋸子來,將把手鋸掉,說:「自己有腳不用,而要別人拉着跑。鋸掉把手後,這樣不是可以當椅子來坐,更為實用。」凡是坐過人力車的,一定都知道,必須在拉起把手,身體後傾時,客人才會感到舒適。要是放下把手,身體前傾,非常難受,一定很不舒適。稚老也會有打錯算盤的時候,事實上不適合當椅子來坐。
于右任贈蔣主委一聯:「計利當計天下利;求名應求萬世名。」懸掛於辦公室中,每天面對,充作座右銘。
對公文處理,蔣主委也提出自己看法。公告的用語應通俗化,認識字的容易看,不認識字的也能聽得懂,不會讓人誤解。失聰者可看,失明者可聽,才能達到公告目的。訓話、恭呈,太官僚化,宜改為講話、送陳。森林開發處呈輔導會公文,不敢再用鈞會,又想不出妥當用字,不知道那一個出的好主意,變成大會。致有「大會決定」一事,沒有人知道是那一個大會,也沒有人知道是那一次大會決定。蔣主委說:「任何改革都有抗力,既得利益影響最大者抗力也最大。如何將新構想、新做法讓所有人知道,才是成敗的關鍵所在。」
蔣主委說:「辦任何事,都須謀定而後動。有兄弟二人,都到結婚年齡,但因家貧,只能先擇一人娶妻。如何決定,頗費周章。最後採取比賽吃稀飯方法,各人給一大碗燙稀飯,誰先吃完,先給誰娶。哥哥認為先動手一定先成功,一言不發,拿起就吃。弟弟將稀飯用筷子攪動,等到變涼再吃。哥哥已經吃掉一半,弟弟尚未開始,大家都說哥哥一定會贏。誰料弟弟端起稀飯,三兩下吃的一乾二淨,爭到先娶媳婦的機會。」
另有一件事情,是說近來街道上常常看見騎機車的男孩子,飛馳而過,後坐的女孩子大呼小叫,路人側目。原因很簡單,就是車速愈快,女孩子愈害怕,也就抱的愈緊。社會上的事,往往如此,越危險越有人做,貪圖一時個人之快,不知生命之可貴,讓父母擔心,讓社會受害。
有一天下午下班後,蔣主委召一級主官去吃烤肉。全體到達,並未立即開始。過了大約十幾分鐘,才有一對夫婦前來,經介紹後,方知道是少帥張學良和趙四小姐。少帥風流倜儻,不減當年,仍存昔日西安事變時之英武形象。所不同者,那時是相距甚遠,這次是近在咫尺;那時是軍裝,這次是便服。那時是青壯,這次是中年。趙四小姐從未見過,得睹芳顏,也算不虛此行。由此想起西安舊事,念及故鄉,思起雙親,久久不能自已。
有一天,總務處送來一盒染紅雞蛋,說是蔣孝文妻子徐乃錦生產,蔣主委喜獲孫女,特賞主官人員。孝文時任臺灣電力公司北區辦事處主任,遇軍事機構收取電費遭有困難時,有主任解決,不會出現問題。後孝文染病,傳與李濱和章國俊有關。李在空總主管總務有年,交遊廣闊;章曾充空軍總部醫務室醫官。由這件事讓我想起二姐家的舊事,當年西安開始設立電廠,周家老二周伯濤用高薪從上海請來技師,在馬坊門開設秦聲電器行,經營電料及音響生意。東北軍初以軍費未到為由,拖延付款;繼之衛兵阻止收款人員進入營區,幾乎全成呆賬。西北軍看樣學樣,也用拖延策略,能賴則賴,終至周轉不靈而關門大吉。其父周鳳崗將世界大藥房資金全部投入救濟,也隨之陷入困境不能自拔,信用幾乎破產。一急之下,因中風而去世。周家從此家道中落,喪失商場原有地位。
朱正祺長隨蔣主委巡視各地,親近日多,生活照片出自其手,舉止有些隨便。有次酒後失態,不知檢點,將小便照片傳觀。被知曉後,蔣主委說:「這朱正祺很厲害,連我小便都照下了。」回來後,立即下令停止其隨侍工作,改由朱綬如接替。蔣主委不怒而威,頗有曾國藩之風。曾國藩常在席間講笑話,人笑而曾不笑,用此來鑒別人才,決定去留。
蔣經國時兼國防會議秘書長,所有檔案先經趙光漢處理,信任之重,授權之專,鮮有能相比者。國防部總政戰部興建高級長官眷舍,位光復南路,僅有七戶,趙居其一。某日蔣經國往國父紀念館,路過該地,順便視察,侍從人員特將趙之預定住所指出,並謂有部分與眾不同,語義晦澀。趙光漢後遭冷落,傳聞與此事有關。
《晏子春秋》諫下第二:「古之善為人臣者,聲名歸之君,災禍歸之身。入則切磋其君之不善,出則高譽其君之德義。」又有:「一心可以事百君,三心不可事一君。」劉向《說苑》第九正諫:「見君之過失而不諫,是輕君之危亡也。是故諫有五:一曰正諫,二曰降諫,三曰忠諫,四曰戇諫,五曰諷諫。不諫則危君,固諫則危身,與其危君甯危身。智者度君權時,調其緩急而處其宜,上不敢危君,下不以危身。」孫星衍《孔子集語》卷七臣術,班固《白虎通》卷二諫諍,亦持此說,並強調近思盡忠,退思補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