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三 海南島舊事重提
在家停了三天,他帶着那個要命的小箱子,直奔臺北,辦理海南島運務結束的事;同時向空軍總部報到。究竟那一天會回來,他沒有說,我也沒有問。反正全家都在臺灣,照理說不會太久,我也不用擔心。
星期一清晨,他搭火車到臺北,往空軍總司令部統計室報到。初到生地,不知所措,見車站有一人力車,兜攬生意,詢問價錢,所索不多。便將行李放在車上,自己也坐在上面,開始出發。該車和家鄊常見者不同,雙輪特大,高可及人,彷彿昔日在漫畫上見過。車行約半小時,到達空軍總部門口,出示人事命令,向衛兵說明是統計室新來報到人員,經通知田自昭,率領晉見統計長左印金,副統計長陳樹琛,並介紹全體同仁。
當時空軍總部在臺北仁愛路,係利用一化學試驗機構原有建築,辦公桌是試驗台,水管遍佈各處,沒有公務機關的形象和氣氛。但人員工作認真,士氣高昂,其中有暨南大學趙家寶,湖南大學金問棣,皆可謂一時人選。左印金和陳樹琛都是飛行軍官,對統計技術所知不多,實際業務由田自昭和葛茂榮策劃。不能在統計上發揮功能,顯而易見,只好就報表管制部分用力。表面上看起來熱鬧繁忙,實際對空軍貢獻不大。葛茂榮自以為是左印金心腹,躊躇滿志,在業務處理上難免會有失誤欠妥之處,也會招人厭惡。
所謂報表管制,乃大機構收集資料常用手段之一,亦即公文表格化。業務主管單位原為應業務需要,擬定表格,列舉問項並將其位置固定,發交所屬查報,以便處理。但機構一大,難免發生業務單位缺少聯繫,問項大同小異,查報週期參差,用紙幅度不一,報告難期完整等弊病。為減少所屬各級機構填造不必要報表之工作負荷,督促其按時填報,宜有一單位負責表式管制,規定統一格式,用紙大小,問項取捨,查報時間,並作技術性安排。此項工作相當立法,只在新頒、修定、廢止時才有事可做,一入正軌,其工作量有限。按時查報才是報表管制的重心所在,係經常性的繁重負荷。統計室人員當前就是以報表查催工作為主。
為應業務發展需要,使統計能達到實用目的,着手籌辦空軍統計人員進修訓練班,由他負責。去年在成都,就曾電召赴臺灣擔任教職。劉主任就當時情況判斷,認為電報可能有誤,將受訓誤為主訓,今日方得證實當時電報用字並無錯誤。
空軍總部設有第一至第五署,分別主管人事、情報、作戰、補給和計畫,另有工程,財務,軍醫,軍法,政工等處。但總司令辦公室,督察室,統計室,居組織系統表之首。待政工系統改組,設政治部,位於總司令辦公室之後。至通信、氣象分由該總隊負責,不在幕僚單位之內。
當時統計室之男性職員有關承永、田自昭、葛茂榮、趙家寶、夏世順、常公銳、趙錚、孟鍵、張谷華、李先慎、劉予迪,聶家瑜;女職員有金問棣、楊淑如、李華倫、吳志英、嚴靜波、廖淑華、李秀鳳、劉蕙、黃淑德。文書事務人員不在其內。由於女性較多,其他單位女職員每藉恰公之便,前來統計室閒聊兩三句。於是八卦新聞不斷,成為交換中心。
他報到後,住單身軍官宿舍,在軍官餐廳搭伙,日常生活尚稱正常。宿舍一間三人,和夏世順、劉予迪共處一室。三餐除早飯外,午飯和晚飯,則有夏世順、吳志英作伴;有時劉予迪也來參加。趙家寶雖在緊鄰,很少同時進餐。
趙家寶處事細心,外表不俗,傳係朱明後裔。其祖於清兵入關時,投江被漁夫所救,遂改姓趙氏。趙家寶在大學時,有一女友戴月萍,互訂鴛盟,矢志遵守。男方既入空總從事統計工作,女方適得南京教區總主教于斌之助,赴密西根大學深造,專攻統計,俾他日相諧向同一目標邁進。孰料好事多磨,男方不能出國,女方又詠摽梅,無法久等。來信告以接受聖召,奉獻天主,願當修女,終身不嫁。並謂刻有一妹尚在臺灣大學就讀,望愛屋及烏,能抽空多加照料。趙家寶不負所托,完滿達成使命,俟伊畢業後出國留學,告知戴月萍。從此魚雁日疏,漸至斷絕。
于斌原籍東北黑龍江,曾被選任為南京教區總主教。在臺北市吉林路創設天主教哲學研究所,後成立輔仁大學,出任校長。利用教會名義,在美國募得數十名獎學金,協助青年出國留學,戴月萍就是受益中的一個。後來有人說于斌利用特權,在出入境管制嚴格時期,幫助達官貴人子女偷渡出境,若非臆測,當屬誤聞,事實並非完全如此。
有一天,趙家寶得到中央銀行招考行員消息,邀他一同去報名。行員分甲乙丙三等,其姐丈張昭認為能進銀行實屬不易,作萬全考慮,以考乙等為宜。家寶和其妹秀鸞猶疑不定,聞他決定報考甲等,也跟着報考甲等。這次考試定名為「特種考試國家行局從業人員儲備考試」,由財政部長嚴家淦任典試委員長,主持並發給考試及格證書。證書於一九五三年六月由考試院長賈景德,考選部長史尚寬,和主任委員嚴家淦三人署名。結果甲等錄取五十名,他名列第七,趙家寶名列四十九,趙秀鸞文戰不勝,名落孫山。張昭穩中乙等,如其所料。他能名列前茅,有賴英文秘書田寶鴻,對所擬自傳加以潤飾,平時又博覽群書,致會計取得高分;統計一科更是日常熟悉業務,而艾偉主持之智力測驗又幾近滿分,有以致之。
趙秀鸞在聯勤總部財務署人事處工作,現階陸軍少校。馬繼壯由國防部副部長調任聯勤總司令,欲任用一收支組長,命令下達,不能到職視事。必須有財務署命令,方可移交。財務署署長吳嵩慶,現階中將,北伐時曾任軍需,掌收支大權,為時已久,最高統帥今日仍以吳軍需呼之。趙秀鸞未婚,住女職員宿舍,蔣緯國由德國學成歸來,先在潼關擔任連長,西安大華紗廠廠東石鳳翔掌珠石靜宜,待字閨中,經介紹而結成連理。後蔣緯國繼任裝甲兵司令,再轉聯勤總司令,公餘有時前往巡視官佐宿舍。當其妻石靜宜難產去世,有人推介趙秀鸞充繼室,惜好事未諧,致終身未嫁。
空總主管計畫之第五署署長趙臬上校,因姓名欠雅,每被稱為造孽,乃更名為趙國標。所屬工業計畫室,有上校鄒文耀,留德攻航空工程。業餘喜研命相之學,曾為他批過八字。一般以六十年為限,其後當另再推算,可惜該項紀錄,日久忘記存放何處,要是能夠找到,拿來兩相對照,看看究竟有幾分正確。
一個無外宿假不回虎尾的星期天,他到博愛路林業試驗所去看同學王守範,路過監察院眷屬宿舍,就便拜訪監察委員李夢彪,得知另一監察委員李紀才也住在那裏。兩個李委員都是公公的老朋友,而李紀才尤其交情深厚,當年同時為連長,同駐軍龍駒寨,又同年得子。李夢彪帶着孫子,李紀才則夫婦相偕。那時軍人不得參加任何同鄊會,同學會,偶有往來也是單獨行動,接觸面積不大。同學會曾有編印同學錄的打算,我們兩個都交了錢,結果未能成功。
一個多月後,他再謁李委員夢彪,攜帶空軍八一四煙廠出產之八一四香煙,那是當時臺灣最好的產品,所用煙葉原料從國外進口,限量生產,軍官每人每月配給一條。他不吸煙,將配給煙送往李委員家,聊表敬長之意。
過了沒有幾天,田自昭返虎尾搬家,我和田太太說聲再見,我們兩家又再分開。想起當年在西安的時候,田自昭由三軍區司令部調空軍總部,隻身先走,待眷舍安排妥當,通知他照料陳弈濤和女兒敏子搭機。他先到東南中學接田敏子,辦好離校手續;再到菊花園接陳弈濤。送她們母女到西關機場,將搭機各事一一處理完畢,看着飛機起飛方才離開。誰會料到過了一年多,能在臺灣見面。 更巧的是兩人又在同一辦公室處理同一業務。
二月十七日是民國三十九年春節,除夕前一天,他才由臺北回家,也是他第一次休外宿假。因為春節關係,他在虎尾家裏待了五個晚上,比從海南島返回停留的時間還久。時間充足,我才有機會訴苦,並詢問有關海南島的事。
「你在海南島怎麽會停留那麽久?當真是樂不思蜀。我一個人又要帶孩子,又要搬行李,還要找住處,料理吃飯,辦理眷屬資料,填報戶口,領取米油鹽炭,預借薪給。別人都有丈夫幫忙,只有我苦命,不止內外兼顧,肚子裏還懷有一個,忙的喘不過氣來。你倒好命,像薛平貴,有吃、有喝、有穿、有戴,只少帶個代篆公主回家。」我想讓他知道我經過的艱苦,以後不要再說走就走,自己去逍遙自在。我想起結婚前,兩個人到阿房宮大戲院看電影,映的是古中國之歌,內容卻是京劇武家坡。
「天降大任也要看人而定,本領大的、能力強的、智慧高的,就應該多做事,不然豈不辜負了上天的好意;國父所說聰明才智高者應服千萬人之務,造千萬人之福。誰叫我有個超人的老婆。這次由成都到臺灣,不過牛刀小試;一旦由臺灣到美國、到英國,甚至到德國、到法國,別的空軍眷屬一句外國話都不懂,那時再看我老婆的本領。」
「別亂給人戴高帽子。空軍是藏龍臥虎之地,眷屬精通外文的很多,我這一點破英文,僅僅是皮毛而已,怎能和他人相比。簡直是微不足道,怎算得上甚麽,不提也罷。」他就是這樣可愛,當我抱怨或訴苦的時候,總會找些讓我好聽的話,心裏覺得舒坦。不論是否言過其實,讚譽總比責備容易接受。
「不要長他人的志氣,滅自己的威風。你是科班出身,不能和行伍相提並論。」
我不想聽他的廢話,只想知道幾個月來,究竟做些甚麽。說:「人家問你,在海南島耽誤好幾個月,究竟幹些甚麽?」
「這是軍事機密,歉難奉告。」竟然招來一句外交辭令。
「你們不是在運眷屬嗎?人人都知道,這算甚麽機密?要是這也算機密,誰和軍人講話,不是探聽機密,就是洩露機密。這還了得。」
「眷屬人數不能說。知道眷屬人數,就能估計出軍人人數。我只能告訴你,最後一批願意搭乘亨春輪的,離開榆林港;其餘全部乘飛機到臺灣,接到確實消息,我們最後才走。」
「這麽多的人在一起,供應吃住都是大問題。這下子可難住我們家的能幹人。」我抓住機會,也送他一頂高帽子,稱他是我們家的能幹人。
「說難吧倒沒有被難住,辛苦倒是有的。這些眷屬不是同時來的,而是分批由成都運到,再想辦法趕快運走。只有一次因飛機調配困難,三批眷屬同時待命,等的時間較久,但也沒有超過三星期。」
「雖是臨時性質,總不能不吃飯、不睡覺吧!」
「飯當然要吃,一天也不能只吃一頓;覺當然要睡,也不能不避風雨。處理這些問題,只能就地取材,巧做安排,化解癥結,讓每個人快快樂樂的等,高高興興的走,平平安安的到。也就功德圓滿,任務完成。」
「你是在賣關子,還是在說廢話。人家在問你,眷屬是怎樣吃的,怎樣住的,誰要聽理論,講原則。」
「別忙,別忙!開場白尚未結束。有理論的行動為良動,無理論的行動是盲動。聽戲先聽開場白,看書先看卷首語。剛才那些話算是序言、引言或前言好了。接着就是閑話休提,言歸正傳。我的好太太,這樣如何?」
「知過能改,善莫大焉。請你慢慢道來,特奉上香茗一盞,供先生潤喉之用。」我也調皮一下,用戲詞回答。
「娘子請聽。」
「官人請講。」
「容我慢慢的道來。我們一到海口,劉主任立刻帶我們去見海口指揮官陳有維。兩人都是航空班第一期同學,辦事非常順利。劉主任特別將我介紹給指揮官,說:以後分不開身時,由他代表,辦理一切事務。此後我成為三軍區疏運人員物資全權代表,奔走海口三亞兩地,忙個不停。」
「這也算是前言吧!」我插了一句。
「不要插嘴,打斷思路就接不下去。讓我先說明重要部分,對以後的事講起來便容易明白。我先和財務部門聯絡好,接洽借墊費用問題。當時海口通行銀圓,所有金圓券、銀圓券、關金券都不能用。攜帶黃金的人,也要先換成銀圓,才能在市場使用。而且有公告市價,不用討價還價,無論那家都是一樣。」
「那裏商人講國語還是講廣東話?講國語當然沒有問題,要是講廣東話,豈不難住了大才。」
「都是講廣東話,我不會講也不會聽,必要時指揮部派人擔任翻譯並作嚮導。小事情不麻煩別人,自己指手畫腳,勉強可以應付。實在不能溝通表達時,也可以寫字作補救。秦始皇的書同文,解決我國方言分歧的困難;車同軌,又解決交通的各自為政。一代暴君也會有澤惠後世的地方。」
「既領銀圓,又換銀圓,要那麽多銀圓幹甚麽?」
「幾萬人的日常生活,全靠銀圓維持。沒有銀圓真是寸步難行。」
「在海南島時,你住那裏?」
「三亞住的是哨兵崗亭,實際上卻是個小院落。主建築是磚牆瓦頂地板玻璃窗,既是辦公室;又是小宿舍。另有廚房廁所,設備齊全。夜裏開窗睡覺,海風吹過,蚊蟲不來。夜靜聲息,水波襲岸,濤聲入耳,另有一番風趣。在海口就一定住新生社,那是空軍招待所,安全方便。別人找我沒有困難,我不在時也會留話,不會耽誤公事。」
「你倒蠻會打算,該不會是為跳舞方便吧!」
「別開玩笑,你知道我有三不會。一不會吸煙,二不會打牌,三不會跳舞。到海口的頭一天晚上,指揮官作東招待吃廣東飯,有幾個在南鄭和四川待過的人,要飯店準備辣椒。侍者拿來一個小碟,裏面放着切好的黃色東西,從前沒有見過,有人好奇心動,嚐了一口,我跟着也嚐一下,其辣無比,較四川辣椒的辣味,尤為強烈。算是增加一點經驗,以後吃飯不敢再向辣椒動心。這個經驗也可說是從痛苦中得來的。」
「人有喜怒哀樂,月有陰晴圓缺,味有酸甜苦辣,色有紅白黃藍,聲有平上去入,調有抑揚頓挫。經驗的獲得那會都是輕鬆快樂。」我乘機賣弄一下自己的才華。
「在新生社住了一晚,第二天大早,天還沒有亮,街上不斷傳來木拖鞋走路的聲音,踢踏踢踏,一陣接着一陣。有人告訴我,那是女工上工。原來海口的種田插秧,沿街挑擔,泥水木瓦,多由女人擔任。比較有錢的女人,不用做事,穿着和香港女人一樣的寬大黑色衣衫,和普通習俗不同。本來夏天不宜穿深色,而他們卻喜黑色,原來那種衣料稱為香雲紗。是廣東珠三角地區所產的一種麻質布料,用南海、番禺、順德三縣魚塘生長之薯艮,榨汁熬煮而成染料,塗摸曬乾之製品,外黑底灰,耐用耐洗,不沾汗粘體,不貼膚燠熱。男人有的經商,有的在家照管孩子,和內地男主外女主內的風俗不同。」
「你有沒有想討一個會養你的老婆?在家過舒服日子。」要取笑人就不可放棄機會。我雖不長此道,試試看也不會有傷大雅。
「固所願也,不敢請耳。但語言不通,徒呼奈何。」他不愧是個中高手,馬上截住並關了門。再說:「為了購物方便,請指揮部派一軍需官,協助購買食米及油鹽等大量主副食,簽訂合同,按時供應,我只要按期結賬就好。經報告劉主任,籌辦工作告一段落,奉核可後,率工作小組人員急奔三亞。三亞最南的馬嶺山,距市區十八公里。清代崖州人程哲曾在大石上留下「天涯」兩個大字,後來有人在另一個大石上補「海角」二字,指出天涯海角。這個唐宋以來,貶謫罪官的地方,也變成我停留之所。在三亞機場由名為基地勤務大隊,實際綜理所有場務的大隊長高崇文負責。我們在距離大隊部較遠的地方,看到有幾座倉庫在空着,可以利用。附近尚有水井,水甜可飲,煮飯不用煩心。另外供衛兵使用的獨立房屋,可作辦公室。形成一個獨立營區,管理方便,便通知大隊部,派士兵打掃乾淨。在分配宿舍、倉庫位置時,注意作業流程,力求簡單易行。」
他繼續說:「在倉庫裏發現有日軍遺留下來的防蚊頭盔。那是長尺許的筒型金屬絲網,下面附有長尺許的布簾,近似養蜂人防蜂螫的帽子,不妨礙視線和呼吸。海南島蚊蟲體大嘴凶,一被咬着,又痛又癢,非常難受,紅腫幾天都不會消失。戰時日軍物資缺乏,蚊帳供應困難,才想出這種辦法。我取出一頂戴在頭上試試,站着坐着時尚可勉強,睡覺就不能翻身,一翻身就會有空隙出現,給蚊蟲一個侵襲良機。在日本國內的人,絕對不會想到他們的兒子或丈夫,拿血肉之軀,跑到中國去喂蚊子,你說可憐不可憐。」
「當兵是保國衛民,不是去侵略他人。日本軍人侵略我國,受罪也是活該,不值得去同情。」我說出自己的想法。接着又問:「房子有了,桌椅牀鋪缺少;水井有了,鍋碗勺瓢無着;洗臉需要有地方,廁所浴室也要預作安排。這些都是必不可缺。」
「人說女人心細,一點不錯。像我老婆思維縝密,更是人所不及,要是有你隨行,及時指點,大可彌補我的疏忽。可惜呀可惜,英雄無用武之地,天大本領無法發展,這也算作懷才不遇,徒呼奈何!」
「和你說正經話,誰要你亂扯。」
「你講的那些事,當然都能顧到。其中細節還要詳加規劃,首先在倉庫裏仿照輪船統艙劃分鋪位的方法,將通道空出,兩邊每隔三公尺算作一個單位。然後按到達先後從最裏面分配起,因為愈在裏面受到別人出入的影響最小。基本上是一家一個單位,遇眷口較多者再酌量增加。臨時過境,並非久住,那來牀鋪可用,自然是打地鋪。至於吃飯,則別具巧思,將五十三加侖汽油桶,從下面三分之一地方切割,便是一口大鍋。上面的三分之二,倒轉過來,用泥土作填料,便是一個爐竈。空軍裏面各種人才都有,任何事情都不會被難住。」
「有鍋有竈,但是做飯的人呢?而且誰來買菜也是個大問題。」
「窮則變,變則通。眷屬一到三亞,由領隊將名冊送來辦公室,先清點人數,指定住所,以便安頓行李,獲得喘息。再由我們供給用紙,繕寫運送人員名冊一式三份。一份交主管人事者,負責審核是否都合規定。再交司庫人員,按口發放食米及油鹽。一份交財務人員,不論年齡大小,每人每天副食費銀圓一角。 另一份由領隊人員保存。所以各有專責,彼此稽核,符合會計上的內部稽核制度,防止弊病發生,可以說並不簡單。」
「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,誰去買菜?誰去燒飯?這麽多的人,誰有這個能力?一天銀圓一角菜錢,一定吃的很好,有人會想就住在這裏好了,是不是?你不想回來,恐怕也是這個原因。」
「沒有到過三亞,不知三亞生活的困難。那地方天氣太熱,冬天只要穿薄呢軍服就成。一年四季都有蚊子,農田很少,糧食產量也低,大部分居民都是出海打魚。我們遇到食米不能充分供應的時侯,到市面去買,一塊銀圓僅可每到兩缽米。那裏買米不是論斤論斗,而是將椰子殼從中間一剖為二,好像各自獨立的兩隻飯碗,所以叫缽。一椰子殼的容量,相當兩飯碗的米,只夠一個大肚皮的人一頓飯吃。青菜比米還貴,一角銀圓也買不到甚麽,吃的次數最多的是大豆芽燒鹹魚。」
「看起來豬肉牛肉不會便宜,青菜總吃得起,熱帶盛產水果,一定價廉物美。吃幾天素菜讓腸胃清除一下,對健康也會有好處。」
「誰不知道吃青菜對健康有益處,誰不知道吃水果對健康有益處,就是吃不起青菜才改吃豆芽鹹魚的。最常見的水果是椰子,價錢可不便宜。那裏最便宜的食物是牛奶蛋糕,只要銀圓一角就能吃飽。餅乾也不算貴。這些東西都可以由香港運來,當地人很少去吃,價錢抬不上去。有一回我去市區,看到一家飯店的玻璃窗裏,放着三棵小白菜。好久沒有吃到青菜,不覺心動,向店家叫了一碗麪,再叫加放一棵小白菜。等到結賬,你猜要多少錢?」
「聽你口氣,一定不便宜。可能要一角銀圓。」
「不會這樣便宜。再多猜點。」
「那加倍好了。算兩角錢。」
「還要再加,你可以想得更貴一點。」
「再貴也不會超過三角。這是我給的最高價錢,不能再多。」
「你想像的空間有限,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。」他最後告訴我實況,說:「結果飯店老闆收我五角錢。還說算是招待空軍朋友,麪不要錢,青菜照成本,別人來要銀圓一圓。我只好說謝謝,付款了事。以後再看到青菜,只能多看幾眼,聊解饞意。」
「總算又得了一個痛苦新經驗。」我想起他在海南吃辣椒,說是痛苦經驗,這次不讓他說,我替他先說出來。
「買菜燒飯都是男人的事,女人可享福啦。一日兩餐,五十到一百人一個爐竈,同一單位在一起,不用分開,才好管理。工作分配,專長運用,都能各得其宜。飯做好時,每家派人取飯取菜,彼此相識,不用飯票,也不會冒領。太太們除了帶孩子、洗衣服,沒有其他事可做。有的到海邊戲水,有的互話家常,也有的下棋、玩撲克、看小說,早起早睡,都知道自我約束,沒有爭吵、打架、賭錢的事。」
「那不是自我約束,而是環境和條件不許可,沒有桌子椅子,即令帶有麻將,也是枉然。想賭不能賭,只好安份。人在無事可做,窮極無聊的時候,賭博是最好的消磨時間工具,最妙的解悶良方。我記得那年在西安,有次司令部辦的拍賣會上,搶購的熱門東西就是塑膠麻將。」
「你說的也許對,但沒有人賭錢卻確是事實。」他又回到吃飯的事上去。「青菜如此昂貴,可望而不可及,水果更不用提。除椰子外,其他都難見到。芭蕉比香蕉小,味道也差,數量不多,價錢卻不便宜。這就是一般現象,其他可想而知。顛沛流離不能和安居樂業相提並論,否則太平日子有誰留戀。」
「有個人這回夠慘了。看他下次還敢不敢放着老婆孩子不管,自己單獨遠走高飛,想過逍遙自在的日子。」聽他說出眷屬生活苦況,浮起同情之心,並不是幸災樂禍。
「你說的那個人要好一點,並不太可憐。他沒有睡倉庫,也沒有睡荒野,而是在有地板有玻璃窗的房屋裏。另外有電話、有電燈、有桌椅、有……」
我嫌他報賬似的,有這個,有那個,囉嗦半天,沒有半句重要話。便打斷話題,說:「該不會有傭人、有侍女吧。」
「你想的真周到,可惜沒有那個命。我和小組其他人員都在辦公室裏打地鋪。廚房有劉主任廚子帶着孩子住,並為我們做飯。眷屬們你來我往,我們原地不動,參加任何一組的伙食團都不合適,有人料理三餐,方便不少。小組每星期都要派人到海口接恰公務,返回時順便帶點蔬菜水果,香腸臘肉,雞蛋魚蝦等,伙食還算不錯,一日三餐和機場官士相似。如果願意到基勤大隊去吃客飯,或是購買日用品,也可騎單車去,來回不超過一個小時。若接待訪客,處理公務,有吉普車可用。只有空軍才有這樣可能,交通工具和油料不成問題。」
「好呀!賊不打三年自招,怪不得不想回來,在那裏可享清福。」
「享福談不上,日子過得去就好了。和駐防海南島的官士來比,還差一大截。」
「這麽多的人,這麽久的時間,有沒有特殊情況發生?」
「當然會有。拿洗衣服來說,眷屬都在井邊就近洗滌,洗好後將髒水順手一倒,讓髒水任意流走。但距水井不到幾尺,地勢平坦,地下水位也高,打水方便,彎腰將水桶浸入即可汲出。或許是髒水濺入井中,或許是髒水太多,滲進水井,有人發現井水有小蟲。滋事體大,適待運人員中,有成都空軍醫院醫務主任劉有年,我立即通知採緊急措施。派人飛往海口,購買殺蟲藥劑;同時在水井四周設立繩欄,規定不得在欄內洗滌衣物。水井得以保持清潔,再沒有發生污染。」
「日常生活中,除了吃飯、睡覺、洗衣服之外,還有洗澡、生病、如廁等事,你們又如何處理?」我不厭求詳的問,想多知道些應變常識,說不定那一天會用得到。
「洗澡的事很容易辦。男人們為數不多,海邊近在咫尺,先去衝浪遊泳,上岸後用清水一沖,便可了事。女人孩子較多,不是人人都能下海浸水,只好個人用臉盆盛水,到臨時用鐵皮圍成的隱蔽地方沖涼。那是露天,晚上不能用,蚊子太多,沒有電燈照明,摸黑又怕有蛇。好在停留的時間不長,生病機會不大,也不能不作準備。將醫院醫官分批納入工作人員行列,等接替者到來再行更換。 藥品保留,遇缺即補。救命比甚麽都重要,半點馬虎不得,那敢輕視。至於上廁所…」
「該不會有難言之隱吧。吃喝撒拉睡,本來是人生日常行為,沒有不可告人之處。你不說難道這些人就地方便不成?」
「那怎麽可以。如此的話,豈不香聞十里,遍地黃金,後到的人如何居住?臨時廁所有特殊設計,先搭桌子高的架子,分隔成相連的若干小間。向上延伸到人身左右,四周用茅草圍起,使站在裏面的人,不會讓外人看到,當然也是露天。 架子兩端有簡易踏腳,以備攀登。每小間都橫放有木板,中間空出,正下方有盛排泄物的木桶。天將破曉,三亞村民前來收集天然肥料,搬走盛有糞便的木桶,換上清洗乾淨者。比江南人將馬桶放在家裏,要高一籌。」
「幾個生活上的問題,都不能考倒你,算是及格。我再問你,在這段時間裏,有沒有出過岔子?」
「岔子沒有,但有趣事。睡在沒有照明的大倉庫裏,上百家緊鄰而臥,天快黑時便掛起蚊帳。一家人都鑽進去,不想睡也得躺着。睡的早起的也早,固然對身體有益;但是睡的早就免不了夜裏要小解,上廁所成了問題。有人在出去時辨明方向,朝門口輕輕走去,不要吵醒別人,心裏暗暗的數着腳步,這是判斷距離的原始方法。待上廁所回來,關好大門,順着走道,數着步數,到數目相符,掀開帳子,睡了進去。不料驚醒在裏面的人,一聽聲音不對,才知道鑽到別人家,連忙道歉退出。原來步數相同,但步幅大小有異。經過這次教訓,以後要上廁所,先把另一半喊醒,等到步數相近,接近自家蚊帳時,聽音辨位,免得再鬧笑話。」
「不經一事,不長一智。看來聰明到處都有用處。」我插上一句話,讓他有個喘息機會。
「要不要再聽一個。」
「當然要啦!愈多愈好。」他有講的興趣,我也有聽的興趣。
「搭飛機有個習俗,不可爭先恐後,信不信由你。有一次派遣七架飛機運眷屬,官眷四架,士眷三架。按照順序先官後士,但是士官眷屬動作迅速,連人帶行李先到,等了十幾分鐘,仍不見官眷到來。彼等要求先登機起飛,我告訴航次已經排定,不能更改。彼等雖遭拒絕,仍不死心,去和飛行員商量。飛行員倒也隨和,認為任務是由海南島運送人員到臺灣,至於機上搭乘者為誰並不介意。彼等再度要求先飛,且已取得飛行員同意,而官眷仍毫無消息,不見蹤影。我同意更改航次,准其所請,予以放行。等到下午,飛報先後傳來,官眷四架平安到達臺灣,士眷三架則下落不明。」
「該不會出事吧!祈求上天保佑。」
「夜間收聽廣播,由馬尼拉傳來消息,三架飛機迷航,降落克拉克機場,正在由我外交人員洽商放行。這些人想早點到臺灣,結果被禁止行動近兩個星期,應了欲速則不達的那句老話。」
「聽人說搭飛機有個迷信,不可強求。很多空難事件都有強求者在內,可證並非無稽之談。」
「說是迷信也可以,那就姑妄言之,姑妄聽之。也可說是虛擬故事,承辦人員為了便於處理,用這來應付糾纏。事實上當載運量有限時,常會有一二地位特殊或關係不同的人,必需搭乘,迫使他人讓位的事。若不出意外,無人提起;一旦空難發生,迷信便會傳揚一番,加深印象。」
關於海南島的往事,講的也差不多了,我變換話題,說:「一回臺灣,負擔減輕,責任解除,心情不會再緊張,猜得不錯吧!」
「人雖回到臺灣,心還沒有完全放下。離開海南島的前一天,將不願等待飛機,而願改乘運油登陸艇亨春輪的一百多人,親眼看着駛離榆林港,才收拾個人衣物,準備打道回府。到臺北報到後,一面忙着籌畫統計人員進修訓練,一面督導工作小組人員辦理報銷。依照預定航程計算,亨春輪早應在高雄停泊,過了五天才得到確實消息。碰到娥子舅舅張重農,詢問詳情,原來有人想趁海上航行時間,在船上打麻將。出錢使水手讓出房間,痛快一番。誰料登陸艇是平底船,吃水不深,一出榆林港,顛簸不堪,不僅牌打不成,人被搖得七葷八素,動彈不得。不思飲食,只想嘔吐,一百多個人裏面,唯有童先民和所帶的狗不暈船。當初啟運時,擔心米不夠吃,結果連僅吃了的一頓飯,也都吐了出來,原裝的食米顆粒未動。經過近二十天奔波,在高雄上岸時,連路都不會走,一腳高一腳低的搖搖擺擺,無法保持平衡,數天以後才恢復正常。餓了一路,肚子空空,碼頭有賣香蕉的小販,不知價錢貴賤,拿出銀圓一圓去買,小販給了一整簍子。趕忙吃到嘴裏,覺得香甜無比,再沒有甚麽東西這樣好吃。」
「有沒有清查人數,看看是不是丟人?」我是話中有話,表面上是說人數短少,實際上則指的出醜丟人。
「人數一個不少,反而多出三個人來。你沒有想到吧!」
「我就知道會出錯,不是多便是少。少了丟人,多了犯法。你竟敢賣人情,收黃魚,這下有罪可受,誰也救不了你。」
「我多出人來,不但不犯法,還應該記功。這次運送的眷屬很多,其中免不了有身懷六甲者,多出三個人也算正常。連這個都用問?」
「真是當局者迷。我懷着老二,還沒有生,要是在這段時間出生,豈不是也增加人口數字。」我忍不住要笑出來。
「在海南島學到甚麽新東西?你這個好學的人,一定不會放棄任何機會。」
「提到學東西,嘿嘿,可真學到不少。甚麽吃招牌飯不上當,貨比三家不吃虧,那裏或那時出產甚麽就吃甚麽。這些都是支離破碎,不值一提。可以算得上的,就是為統計學開闢一個新領域,將隨機號碼表的適用範圍更加擴大,進入軍事部門。」
「是你的發明還是創見?如果在學術上有價值,能不揚名天下,留譽後世。老兄真是了不起。」
「別想得太多,也別太興奮。那時我帶有密電本,想到宋朝曾公亮,有《武經總要》一書,共四十卷,分前後兩集。曾公亮收集軍中常用的四十個短語,分別賦予號碼,成為今日密碼的先河。其內容是:
1.請弓, 2.請箭, 3.請刀, 4.請甲, 5.請槍旗,
6.請鍋幕, 7.請馬, 8.請衣賜, 9.請糧料, 10.請草料,
11.請車牛, 12.請船, 13.請攻城用具, 14.請添兵, 15.請移營,
16.請進軍, 17.請退軍, 18.請固守。 19.未見軍, 20.見賊訖,
21.賊多, 22.賊少, 23.賊相敵, 24.賊添兵, 25.賊移營,
26.賊進兵, 27.賊退兵, 28.賊固守, 29.圍得賊城, 30.解圍城,
31.被賊圍, 32.賊圍解, 33.戰不勝, 34.戰大勝, 35.戰大捷,
36.將士投降, 37.將士叛, 38.士卒病, 39.都將病, 40.戰小勝。
將短語變成數碼後,再約定用一首五言律詩翻譯。如用唐人孟浩然之《臨洞庭》,則相對應的字是『八月湖水平,涵虛混太清。氣蒸雲夢澤,波撼岳陽城。欲濟無舟楫,端居恥聖明。坐觀垂釣者,徒有羨魚情。』從八到情,依序配以由一到四十各數。傳遞過程中,如被敵人截獲,也不會洩密。」
「古人的智慧,不得不令人欽佩。但是當敵人截獲時,發現只有一個字,能不起疑。若就當時戰況參酌,也能猜中十之八九。」
「你的聰明才智真是了不起,一下就找到重點所在。公文上當然不能只有一個字,最簡單的方法,就是在指定位置填上代字。例如『敵我兩軍對壘,兵力尚稱相當,雲夢會戰,短期之內可望大有進展,屆時必有捷報呈上。』在第十三和第十四字的位置,有詩中用字出現。破譯以後,即知前方要求補充攻城用具和補充兵員。」
「打仗真不容易,除體力、能力外,還要有智力。我想起來了,山東人的布店,山西人的錢莊,使用的密碼,原來是由軍事轉來的。古人說:『 聞君一席話,勝讀十年書。』一點不錯。今日得聽高論,不虛此時。」
「孔子對學生是有教無類,但仍取『舉一隅不以三隅反,吾不復也』的原則。今日我收的學生,已達聞一知十的境界。得天下英才而教之,一樂也。」他將我誇獎一番。接着說:「布店錢莊不會如此艱深,大多利用店規,取代由一到十各數,再加上百千萬和分釐,就已夠用。」
「又犯了人之患的毛病。我問你在軍事上能不能有較簡易方法?」
「最簡單方法,是在公文中鑲嵌代號用字的地方,加蓋圖記,收文者一看便知。這些現在都用不着,自從電報興起,國字都由四個數碼取代。一般用的叫明電本,電報局譯電人員,都能倒背如流,不用翻查就能譯出。為保密改用密電碼,譯電費較貴。軍用密電本更為嚴謹,通常可分編碼、解碼和譯碼三項,收發各有不同。一般說來,譯碼最為簡易,編碼次之,破解最難。二次世界大戰期間,我們截獲日本軍方情報,破解以後,發現將偷襲珍珠港,立即轉告美國。彼等不相信我國有如此能力,結果遭受嚴重損失。也有人說這是羅斯福總統的妙計,有意造成,激發民眾情緒,並不是輕視中國人的能力。」
「收發使用不同本子,豈不容易出現錯誤?」我直覺反應認為事實上不可能如此。
「本子不同,內容無異,只是在排列上有差別而已。發電用的本子是按部首排列;而收電用的本子是按數字排列,全都是為作業方便。編碼者以愈難破解為愈佳,除最簡易的固定加碼減碼外,尚有亂數的加碼減碼技術。亂數的產生需用統計技術,如何使數位徹底混亂,出於隨機,毫無規律可循;又能使數字避免重複,節省人力。」
「你講的不對吧,這裏會有很多問題。例如用8888代“八”字,再加上密碼3927成為12815,該怎麽辦?」我有意難他,看他是不是騙我。
「這不是問題,超過四位元數字時,保留最後四個,12815就用2815。」
「八的代碼原來是8888,加碼後為12815,保留最後四個,實地使用2815,我明白了。但是數字重複發生又該怎麼辦?」
「我不知道你指的是甚麽?請講明白一點,好不好?」
「好。我的意思就是1234遇到加碼6543成為7777;2468遇到5309也是7777;0369遇到7408也是7777。究竟是1234,還是2468,還是0369,這時如何區別取捨?」
「問得好。看來很難解決,其實非常容易。因為每次發電都有導碼,通常由八位元數組成。最前兩位確定密電本編號,其次兩碼代表頁數,再兩碼為開始行數,最後兩碼是開始列數。這樣按指定位置開始,循序逐一摘取,就不會發生錯誤。」
我沒有難倒他,心中有點不服氣,想想看尚有甚麽破綻。靈機一動,想到加減問題。便問:「要是加減搞不清楚,豈不天下大亂?」
「加碼減碼當然要先加以指明,密電本編號不同,作業時都有特別規定,不會搞不清楚。公文有最急件、最速件、急件、速件;機密有絕對機密、極機密、機密、密;電報也有優先順序,第一為颱風,次為空襲,其餘等而下之。我當時不明白為甚麽颱風較空襲為優先,到臺灣後領教颱風威力,才明白原因所在。」他不厭其煩的說個明白。
「我知道了,是你看《金甲蟲》小說得來的靈感。在打字機上用符號取代字母,構想固屬不凡,但忘記字母E出現頻率最高,終於壞了大事,被別人發現藏寶所在。世上有聰明人,也會有更聰明人;有出難題的人,就會有解答難題的人。」
「看小說也會有用處,這下該明白了吧!編碼、解碼已經不容易,至於破解則更為困難,你要不要聽?」
「我看算了吧!不用再煩人。提起數字就會頭痛,誰要知道那些沒用的東西。你這是老王賣瓜,自賣自誇。能不能換個題目,談談別的。」
「這可是你要我講的,把話先說清楚。我在海口一次領到兩萬銀圓,一千二百兩黃金。銀圓是兩千一箱,裏面有兩個布袋子,每個袋子裝一千個,完全是新鑄的帆船銀圓,尚未開箱用過。黃金是二兩小塊,一千兩一箱,其餘二百兩散裝。為着臨時支用,請財務人員換成一兩小塊,隨身攜帶。點交以後,派專機飛往三亞。我不敢去吃午飯,怕萬一遺失,賠償不起。一個好心的財務官,見我可憐的樣子,告訴我將散裝黃金寄存指揮部保險櫃,其餘的整裝黃金銀圓,不會有人偷。我一面請托看管,一面匆匆的在福利社填填肚子,迅速返回。看到原物未動,心才放下。等到裝上飛機時,見士兵四個人抬着一個箱子,顯出吃力樣子,方信不會被偷的事實。無怪美國對黃金保管,採用大塊存放,自有道理存在。兩千塊銀圓,每枚按七錢二分計算,不過一千四百四十兩,折合九十斤。外加木箱鐵皮,按四十斤計算,也僅一百三十斤。力氣大的人,扛一百斤不成問題,而扛不動一百三十斤的銀圓,去走相當長距離的路。年幼時的一斤棉花一斤鐵,那個比較重的問題重新出現腦海。雖然兩者重量相同,但密度大的物質,單位面積承受力也大,感覺上隨之也重。我在口袋裏裝有二十兩黃金,行動就不自由,如果換成書籍,就不會有這樣感覺。」
「沒想到你也有萬貫家財的日子,可過足當富翁的癮。」
「癮沒過成,幾乎送掉性命。現在回想起來,還是心有餘悸。」
「那又是怎麽一回事?難道是空中劫機?」我聽到與性命攸關,不禁着急、操心。
「事情已經過去,說說到也無妨。我帶着那些黃白之物,由海口到三亞,不過二十多分鐘航程。起飛時一切正常,到五指山上空,陡然一具發動機發生故障。接着有﹃嘭、嘭﹄大聲,飛行員採取各種校正方法,都不見效。這時有兩條路可以選擇,一條是減輕載負物品,拋棄黃金銀圓,由一具發動機繼續飛行;另一條是勉強維持現狀,到最後關頭,與飛機同存亡。前者損失有限,飛機得以保全,人員平安;後者在賭運氣,不是人機無恙,便是玉石俱焚。這時我只能做最壞打算,寧可人機同毀,也不可拋棄財物。要是運送東西全失,現金落在五指山的馮白駒山寨,接受軍法審判,非死不可。目前只有將命運交給上蒼,是福是禍,聽天由命。奇怪的是過了五指山,兩具發動機又恢復正常。到達三亞,下機後才知道呢軍服已完全被汗濕透。」
「失之毫釐,差之千里。也真夠危險了。」
「這一生中我已有七次危險,都和性命攸關。一是三歲時出天花,二是十歲時遇土匪,三是十五歲逢雙十二事變,四是十七歲寶雞六川店渭河溺水,五是二十歲參與糧食增產時染麻疹遇誤診,六是二十一歲張家崗墜馬,七是這次二十八歲海南島高空之災。俗話說:『九死一生』,又說:『在劫難逃』。看起來我還會有兩次災難。蘇軾說得好,但願『無災無難到公卿。』真是絕頂的聰明。」
「蘇軾真聰明過人,很早就能有這樣思想。」我們兩個這次對談,費的時間較久,涉及內容較廣,最後得到蘇軾的結論,也算不枉此舉。
在家停了三天,他帶着那個要命的小箱子,直奔臺北,辦理海南島運務結束的事;同時向空軍總部報到。究竟那一天會回來,他沒有說,我也沒有問。反正全家都在臺灣,照理說不會太久,我也不用擔心。
星期一清晨,他搭火車到臺北,往空軍總司令部統計室報到。初到生地,不知所措,見車站有一人力車,兜攬生意,詢問價錢,所索不多。便將行李放在車上,自己也坐在上面,開始出發。該車和家鄊常見者不同,雙輪特大,高可及人,彷彿昔日在漫畫上見過。車行約半小時,到達空軍總部門口,出示人事命令,向衛兵說明是統計室新來報到人員,經通知田自昭,率領晉見統計長左印金,副統計長陳樹琛,並介紹全體同仁。
當時空軍總部在臺北仁愛路,係利用一化學試驗機構原有建築,辦公桌是試驗台,水管遍佈各處,沒有公務機關的形象和氣氛。但人員工作認真,士氣高昂,其中有暨南大學趙家寶,湖南大學金問棣,皆可謂一時人選。左印金和陳樹琛都是飛行軍官,對統計技術所知不多,實際業務由田自昭和葛茂榮策劃。不能在統計上發揮功能,顯而易見,只好就報表管制部分用力。表面上看起來熱鬧繁忙,實際對空軍貢獻不大。葛茂榮自以為是左印金心腹,躊躇滿志,在業務處理上難免會有失誤欠妥之處,也會招人厭惡。
所謂報表管制,乃大機構收集資料常用手段之一,亦即公文表格化。業務主管單位原為應業務需要,擬定表格,列舉問項並將其位置固定,發交所屬查報,以便處理。但機構一大,難免發生業務單位缺少聯繫,問項大同小異,查報週期參差,用紙幅度不一,報告難期完整等弊病。為減少所屬各級機構填造不必要報表之工作負荷,督促其按時填報,宜有一單位負責表式管制,規定統一格式,用紙大小,問項取捨,查報時間,並作技術性安排。此項工作相當立法,只在新頒、修定、廢止時才有事可做,一入正軌,其工作量有限。按時查報才是報表管制的重心所在,係經常性的繁重負荷。統計室人員當前就是以報表查催工作為主。
為應業務發展需要,使統計能達到實用目的,着手籌辦空軍統計人員進修訓練班,由他負責。去年在成都,就曾電召赴臺灣擔任教職。劉主任就當時情況判斷,認為電報可能有誤,將受訓誤為主訓,今日方得證實當時電報用字並無錯誤。
空軍總部設有第一至第五署,分別主管人事、情報、作戰、補給和計畫,另有工程,財務,軍醫,軍法,政工等處。但總司令辦公室,督察室,統計室,居組織系統表之首。待政工系統改組,設政治部,位於總司令辦公室之後。至通信、氣象分由該總隊負責,不在幕僚單位之內。
當時統計室之男性職員有關承永、田自昭、葛茂榮、趙家寶、夏世順、常公銳、趙錚、孟鍵、張谷華、李先慎、劉予迪,聶家瑜;女職員有金問棣、楊淑如、李華倫、吳志英、嚴靜波、廖淑華、李秀鳳、劉蕙、黃淑德。文書事務人員不在其內。由於女性較多,其他單位女職員每藉恰公之便,前來統計室閒聊兩三句。於是八卦新聞不斷,成為交換中心。
他報到後,住單身軍官宿舍,在軍官餐廳搭伙,日常生活尚稱正常。宿舍一間三人,和夏世順、劉予迪共處一室。三餐除早飯外,午飯和晚飯,則有夏世順、吳志英作伴;有時劉予迪也來參加。趙家寶雖在緊鄰,很少同時進餐。
趙家寶處事細心,外表不俗,傳係朱明後裔。其祖於清兵入關時,投江被漁夫所救,遂改姓趙氏。趙家寶在大學時,有一女友戴月萍,互訂鴛盟,矢志遵守。男方既入空總從事統計工作,女方適得南京教區總主教于斌之助,赴密西根大學深造,專攻統計,俾他日相諧向同一目標邁進。孰料好事多磨,男方不能出國,女方又詠摽梅,無法久等。來信告以接受聖召,奉獻天主,願當修女,終身不嫁。並謂刻有一妹尚在臺灣大學就讀,望愛屋及烏,能抽空多加照料。趙家寶不負所托,完滿達成使命,俟伊畢業後出國留學,告知戴月萍。從此魚雁日疏,漸至斷絕。
于斌原籍東北黑龍江,曾被選任為南京教區總主教。在臺北市吉林路創設天主教哲學研究所,後成立輔仁大學,出任校長。利用教會名義,在美國募得數十名獎學金,協助青年出國留學,戴月萍就是受益中的一個。後來有人說于斌利用特權,在出入境管制嚴格時期,幫助達官貴人子女偷渡出境,若非臆測,當屬誤聞,事實並非完全如此。
有一天,趙家寶得到中央銀行招考行員消息,邀他一同去報名。行員分甲乙丙三等,其姐丈張昭認為能進銀行實屬不易,作萬全考慮,以考乙等為宜。家寶和其妹秀鸞猶疑不定,聞他決定報考甲等,也跟着報考甲等。這次考試定名為「特種考試國家行局從業人員儲備考試」,由財政部長嚴家淦任典試委員長,主持並發給考試及格證書。證書於一九五三年六月由考試院長賈景德,考選部長史尚寬,和主任委員嚴家淦三人署名。結果甲等錄取五十名,他名列第七,趙家寶名列四十九,趙秀鸞文戰不勝,名落孫山。張昭穩中乙等,如其所料。他能名列前茅,有賴英文秘書田寶鴻,對所擬自傳加以潤飾,平時又博覽群書,致會計取得高分;統計一科更是日常熟悉業務,而艾偉主持之智力測驗又幾近滿分,有以致之。
趙秀鸞在聯勤總部財務署人事處工作,現階陸軍少校。馬繼壯由國防部副部長調任聯勤總司令,欲任用一收支組長,命令下達,不能到職視事。必須有財務署命令,方可移交。財務署署長吳嵩慶,現階中將,北伐時曾任軍需,掌收支大權,為時已久,最高統帥今日仍以吳軍需呼之。趙秀鸞未婚,住女職員宿舍,蔣緯國由德國學成歸來,先在潼關擔任連長,西安大華紗廠廠東石鳳翔掌珠石靜宜,待字閨中,經介紹而結成連理。後蔣緯國繼任裝甲兵司令,再轉聯勤總司令,公餘有時前往巡視官佐宿舍。當其妻石靜宜難產去世,有人推介趙秀鸞充繼室,惜好事未諧,致終身未嫁。
空總主管計畫之第五署署長趙臬上校,因姓名欠雅,每被稱為造孽,乃更名為趙國標。所屬工業計畫室,有上校鄒文耀,留德攻航空工程。業餘喜研命相之學,曾為他批過八字。一般以六十年為限,其後當另再推算,可惜該項紀錄,日久忘記存放何處,要是能夠找到,拿來兩相對照,看看究竟有幾分正確。
一個無外宿假不回虎尾的星期天,他到博愛路林業試驗所去看同學王守範,路過監察院眷屬宿舍,就便拜訪監察委員李夢彪,得知另一監察委員李紀才也住在那裏。兩個李委員都是公公的老朋友,而李紀才尤其交情深厚,當年同時為連長,同駐軍龍駒寨,又同年得子。李夢彪帶着孫子,李紀才則夫婦相偕。那時軍人不得參加任何同鄊會,同學會,偶有往來也是單獨行動,接觸面積不大。同學會曾有編印同學錄的打算,我們兩個都交了錢,結果未能成功。
一個多月後,他再謁李委員夢彪,攜帶空軍八一四煙廠出產之八一四香煙,那是當時臺灣最好的產品,所用煙葉原料從國外進口,限量生產,軍官每人每月配給一條。他不吸煙,將配給煙送往李委員家,聊表敬長之意。
過了沒有幾天,田自昭返虎尾搬家,我和田太太說聲再見,我們兩家又再分開。想起當年在西安的時候,田自昭由三軍區司令部調空軍總部,隻身先走,待眷舍安排妥當,通知他照料陳弈濤和女兒敏子搭機。他先到東南中學接田敏子,辦好離校手續;再到菊花園接陳弈濤。送她們母女到西關機場,將搭機各事一一處理完畢,看着飛機起飛方才離開。誰會料到過了一年多,能在臺灣見面。 更巧的是兩人又在同一辦公室處理同一業務。
二月十七日是民國三十九年春節,除夕前一天,他才由臺北回家,也是他第一次休外宿假。因為春節關係,他在虎尾家裏待了五個晚上,比從海南島返回停留的時間還久。時間充足,我才有機會訴苦,並詢問有關海南島的事。
「你在海南島怎麽會停留那麽久?當真是樂不思蜀。我一個人又要帶孩子,又要搬行李,還要找住處,料理吃飯,辦理眷屬資料,填報戶口,領取米油鹽炭,預借薪給。別人都有丈夫幫忙,只有我苦命,不止內外兼顧,肚子裏還懷有一個,忙的喘不過氣來。你倒好命,像薛平貴,有吃、有喝、有穿、有戴,只少帶個代篆公主回家。」我想讓他知道我經過的艱苦,以後不要再說走就走,自己去逍遙自在。我想起結婚前,兩個人到阿房宮大戲院看電影,映的是古中國之歌,內容卻是京劇武家坡。
「天降大任也要看人而定,本領大的、能力強的、智慧高的,就應該多做事,不然豈不辜負了上天的好意;國父所說聰明才智高者應服千萬人之務,造千萬人之福。誰叫我有個超人的老婆。這次由成都到臺灣,不過牛刀小試;一旦由臺灣到美國、到英國,甚至到德國、到法國,別的空軍眷屬一句外國話都不懂,那時再看我老婆的本領。」
「別亂給人戴高帽子。空軍是藏龍臥虎之地,眷屬精通外文的很多,我這一點破英文,僅僅是皮毛而已,怎能和他人相比。簡直是微不足道,怎算得上甚麽,不提也罷。」他就是這樣可愛,當我抱怨或訴苦的時候,總會找些讓我好聽的話,心裏覺得舒坦。不論是否言過其實,讚譽總比責備容易接受。
「不要長他人的志氣,滅自己的威風。你是科班出身,不能和行伍相提並論。」
我不想聽他的廢話,只想知道幾個月來,究竟做些甚麽。說:「人家問你,在海南島耽誤好幾個月,究竟幹些甚麽?」
「這是軍事機密,歉難奉告。」竟然招來一句外交辭令。
「你們不是在運眷屬嗎?人人都知道,這算甚麽機密?要是這也算機密,誰和軍人講話,不是探聽機密,就是洩露機密。這還了得。」
「眷屬人數不能說。知道眷屬人數,就能估計出軍人人數。我只能告訴你,最後一批願意搭乘亨春輪的,離開榆林港;其餘全部乘飛機到臺灣,接到確實消息,我們最後才走。」
「這麽多的人在一起,供應吃住都是大問題。這下子可難住我們家的能幹人。」我抓住機會,也送他一頂高帽子,稱他是我們家的能幹人。
「說難吧倒沒有被難住,辛苦倒是有的。這些眷屬不是同時來的,而是分批由成都運到,再想辦法趕快運走。只有一次因飛機調配困難,三批眷屬同時待命,等的時間較久,但也沒有超過三星期。」
「雖是臨時性質,總不能不吃飯、不睡覺吧!」
「飯當然要吃,一天也不能只吃一頓;覺當然要睡,也不能不避風雨。處理這些問題,只能就地取材,巧做安排,化解癥結,讓每個人快快樂樂的等,高高興興的走,平平安安的到。也就功德圓滿,任務完成。」
「你是在賣關子,還是在說廢話。人家在問你,眷屬是怎樣吃的,怎樣住的,誰要聽理論,講原則。」
「別忙,別忙!開場白尚未結束。有理論的行動為良動,無理論的行動是盲動。聽戲先聽開場白,看書先看卷首語。剛才那些話算是序言、引言或前言好了。接着就是閑話休提,言歸正傳。我的好太太,這樣如何?」
「知過能改,善莫大焉。請你慢慢道來,特奉上香茗一盞,供先生潤喉之用。」我也調皮一下,用戲詞回答。
「娘子請聽。」
「官人請講。」
「容我慢慢的道來。我們一到海口,劉主任立刻帶我們去見海口指揮官陳有維。兩人都是航空班第一期同學,辦事非常順利。劉主任特別將我介紹給指揮官,說:以後分不開身時,由他代表,辦理一切事務。此後我成為三軍區疏運人員物資全權代表,奔走海口三亞兩地,忙個不停。」
「這也算是前言吧!」我插了一句。
「不要插嘴,打斷思路就接不下去。讓我先說明重要部分,對以後的事講起來便容易明白。我先和財務部門聯絡好,接洽借墊費用問題。當時海口通行銀圓,所有金圓券、銀圓券、關金券都不能用。攜帶黃金的人,也要先換成銀圓,才能在市場使用。而且有公告市價,不用討價還價,無論那家都是一樣。」
「那裏商人講國語還是講廣東話?講國語當然沒有問題,要是講廣東話,豈不難住了大才。」
「都是講廣東話,我不會講也不會聽,必要時指揮部派人擔任翻譯並作嚮導。小事情不麻煩別人,自己指手畫腳,勉強可以應付。實在不能溝通表達時,也可以寫字作補救。秦始皇的書同文,解決我國方言分歧的困難;車同軌,又解決交通的各自為政。一代暴君也會有澤惠後世的地方。」
「既領銀圓,又換銀圓,要那麽多銀圓幹甚麽?」
「幾萬人的日常生活,全靠銀圓維持。沒有銀圓真是寸步難行。」
「在海南島時,你住那裏?」
「三亞住的是哨兵崗亭,實際上卻是個小院落。主建築是磚牆瓦頂地板玻璃窗,既是辦公室;又是小宿舍。另有廚房廁所,設備齊全。夜裏開窗睡覺,海風吹過,蚊蟲不來。夜靜聲息,水波襲岸,濤聲入耳,另有一番風趣。在海口就一定住新生社,那是空軍招待所,安全方便。別人找我沒有困難,我不在時也會留話,不會耽誤公事。」
「你倒蠻會打算,該不會是為跳舞方便吧!」
「別開玩笑,你知道我有三不會。一不會吸煙,二不會打牌,三不會跳舞。到海口的頭一天晚上,指揮官作東招待吃廣東飯,有幾個在南鄭和四川待過的人,要飯店準備辣椒。侍者拿來一個小碟,裏面放着切好的黃色東西,從前沒有見過,有人好奇心動,嚐了一口,我跟着也嚐一下,其辣無比,較四川辣椒的辣味,尤為強烈。算是增加一點經驗,以後吃飯不敢再向辣椒動心。這個經驗也可說是從痛苦中得來的。」
「人有喜怒哀樂,月有陰晴圓缺,味有酸甜苦辣,色有紅白黃藍,聲有平上去入,調有抑揚頓挫。經驗的獲得那會都是輕鬆快樂。」我乘機賣弄一下自己的才華。
「在新生社住了一晚,第二天大早,天還沒有亮,街上不斷傳來木拖鞋走路的聲音,踢踏踢踏,一陣接着一陣。有人告訴我,那是女工上工。原來海口的種田插秧,沿街挑擔,泥水木瓦,多由女人擔任。比較有錢的女人,不用做事,穿着和香港女人一樣的寬大黑色衣衫,和普通習俗不同。本來夏天不宜穿深色,而他們卻喜黑色,原來那種衣料稱為香雲紗。是廣東珠三角地區所產的一種麻質布料,用南海、番禺、順德三縣魚塘生長之薯艮,榨汁熬煮而成染料,塗摸曬乾之製品,外黑底灰,耐用耐洗,不沾汗粘體,不貼膚燠熱。男人有的經商,有的在家照管孩子,和內地男主外女主內的風俗不同。」
「你有沒有想討一個會養你的老婆?在家過舒服日子。」要取笑人就不可放棄機會。我雖不長此道,試試看也不會有傷大雅。
「固所願也,不敢請耳。但語言不通,徒呼奈何。」他不愧是個中高手,馬上截住並關了門。再說:「為了購物方便,請指揮部派一軍需官,協助購買食米及油鹽等大量主副食,簽訂合同,按時供應,我只要按期結賬就好。經報告劉主任,籌辦工作告一段落,奉核可後,率工作小組人員急奔三亞。三亞最南的馬嶺山,距市區十八公里。清代崖州人程哲曾在大石上留下「天涯」兩個大字,後來有人在另一個大石上補「海角」二字,指出天涯海角。這個唐宋以來,貶謫罪官的地方,也變成我停留之所。在三亞機場由名為基地勤務大隊,實際綜理所有場務的大隊長高崇文負責。我們在距離大隊部較遠的地方,看到有幾座倉庫在空着,可以利用。附近尚有水井,水甜可飲,煮飯不用煩心。另外供衛兵使用的獨立房屋,可作辦公室。形成一個獨立營區,管理方便,便通知大隊部,派士兵打掃乾淨。在分配宿舍、倉庫位置時,注意作業流程,力求簡單易行。」
他繼續說:「在倉庫裏發現有日軍遺留下來的防蚊頭盔。那是長尺許的筒型金屬絲網,下面附有長尺許的布簾,近似養蜂人防蜂螫的帽子,不妨礙視線和呼吸。海南島蚊蟲體大嘴凶,一被咬着,又痛又癢,非常難受,紅腫幾天都不會消失。戰時日軍物資缺乏,蚊帳供應困難,才想出這種辦法。我取出一頂戴在頭上試試,站着坐着時尚可勉強,睡覺就不能翻身,一翻身就會有空隙出現,給蚊蟲一個侵襲良機。在日本國內的人,絕對不會想到他們的兒子或丈夫,拿血肉之軀,跑到中國去喂蚊子,你說可憐不可憐。」
「當兵是保國衛民,不是去侵略他人。日本軍人侵略我國,受罪也是活該,不值得去同情。」我說出自己的想法。接着又問:「房子有了,桌椅牀鋪缺少;水井有了,鍋碗勺瓢無着;洗臉需要有地方,廁所浴室也要預作安排。這些都是必不可缺。」
「人說女人心細,一點不錯。像我老婆思維縝密,更是人所不及,要是有你隨行,及時指點,大可彌補我的疏忽。可惜呀可惜,英雄無用武之地,天大本領無法發展,這也算作懷才不遇,徒呼奈何!」
「和你說正經話,誰要你亂扯。」
「你講的那些事,當然都能顧到。其中細節還要詳加規劃,首先在倉庫裏仿照輪船統艙劃分鋪位的方法,將通道空出,兩邊每隔三公尺算作一個單位。然後按到達先後從最裏面分配起,因為愈在裏面受到別人出入的影響最小。基本上是一家一個單位,遇眷口較多者再酌量增加。臨時過境,並非久住,那來牀鋪可用,自然是打地鋪。至於吃飯,則別具巧思,將五十三加侖汽油桶,從下面三分之一地方切割,便是一口大鍋。上面的三分之二,倒轉過來,用泥土作填料,便是一個爐竈。空軍裏面各種人才都有,任何事情都不會被難住。」
「有鍋有竈,但是做飯的人呢?而且誰來買菜也是個大問題。」
「窮則變,變則通。眷屬一到三亞,由領隊將名冊送來辦公室,先清點人數,指定住所,以便安頓行李,獲得喘息。再由我們供給用紙,繕寫運送人員名冊一式三份。一份交主管人事者,負責審核是否都合規定。再交司庫人員,按口發放食米及油鹽。一份交財務人員,不論年齡大小,每人每天副食費銀圓一角。 另一份由領隊人員保存。所以各有專責,彼此稽核,符合會計上的內部稽核制度,防止弊病發生,可以說並不簡單。」
「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,誰去買菜?誰去燒飯?這麽多的人,誰有這個能力?一天銀圓一角菜錢,一定吃的很好,有人會想就住在這裏好了,是不是?你不想回來,恐怕也是這個原因。」
「沒有到過三亞,不知三亞生活的困難。那地方天氣太熱,冬天只要穿薄呢軍服就成。一年四季都有蚊子,農田很少,糧食產量也低,大部分居民都是出海打魚。我們遇到食米不能充分供應的時侯,到市面去買,一塊銀圓僅可每到兩缽米。那裏買米不是論斤論斗,而是將椰子殼從中間一剖為二,好像各自獨立的兩隻飯碗,所以叫缽。一椰子殼的容量,相當兩飯碗的米,只夠一個大肚皮的人一頓飯吃。青菜比米還貴,一角銀圓也買不到甚麽,吃的次數最多的是大豆芽燒鹹魚。」
「看起來豬肉牛肉不會便宜,青菜總吃得起,熱帶盛產水果,一定價廉物美。吃幾天素菜讓腸胃清除一下,對健康也會有好處。」
「誰不知道吃青菜對健康有益處,誰不知道吃水果對健康有益處,就是吃不起青菜才改吃豆芽鹹魚的。最常見的水果是椰子,價錢可不便宜。那裏最便宜的食物是牛奶蛋糕,只要銀圓一角就能吃飽。餅乾也不算貴。這些東西都可以由香港運來,當地人很少去吃,價錢抬不上去。有一回我去市區,看到一家飯店的玻璃窗裏,放着三棵小白菜。好久沒有吃到青菜,不覺心動,向店家叫了一碗麪,再叫加放一棵小白菜。等到結賬,你猜要多少錢?」
「聽你口氣,一定不便宜。可能要一角銀圓。」
「不會這樣便宜。再多猜點。」
「那加倍好了。算兩角錢。」
「還要再加,你可以想得更貴一點。」
「再貴也不會超過三角。這是我給的最高價錢,不能再多。」
「你想像的空間有限,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。」他最後告訴我實況,說:「結果飯店老闆收我五角錢。還說算是招待空軍朋友,麪不要錢,青菜照成本,別人來要銀圓一圓。我只好說謝謝,付款了事。以後再看到青菜,只能多看幾眼,聊解饞意。」
「總算又得了一個痛苦新經驗。」我想起他在海南吃辣椒,說是痛苦經驗,這次不讓他說,我替他先說出來。
「買菜燒飯都是男人的事,女人可享福啦。一日兩餐,五十到一百人一個爐竈,同一單位在一起,不用分開,才好管理。工作分配,專長運用,都能各得其宜。飯做好時,每家派人取飯取菜,彼此相識,不用飯票,也不會冒領。太太們除了帶孩子、洗衣服,沒有其他事可做。有的到海邊戲水,有的互話家常,也有的下棋、玩撲克、看小說,早起早睡,都知道自我約束,沒有爭吵、打架、賭錢的事。」
「那不是自我約束,而是環境和條件不許可,沒有桌子椅子,即令帶有麻將,也是枉然。想賭不能賭,只好安份。人在無事可做,窮極無聊的時候,賭博是最好的消磨時間工具,最妙的解悶良方。我記得那年在西安,有次司令部辦的拍賣會上,搶購的熱門東西就是塑膠麻將。」
「你說的也許對,但沒有人賭錢卻確是事實。」他又回到吃飯的事上去。「青菜如此昂貴,可望而不可及,水果更不用提。除椰子外,其他都難見到。芭蕉比香蕉小,味道也差,數量不多,價錢卻不便宜。這就是一般現象,其他可想而知。顛沛流離不能和安居樂業相提並論,否則太平日子有誰留戀。」
「有個人這回夠慘了。看他下次還敢不敢放着老婆孩子不管,自己單獨遠走高飛,想過逍遙自在的日子。」聽他說出眷屬生活苦況,浮起同情之心,並不是幸災樂禍。
「你說的那個人要好一點,並不太可憐。他沒有睡倉庫,也沒有睡荒野,而是在有地板有玻璃窗的房屋裏。另外有電話、有電燈、有桌椅、有……」
我嫌他報賬似的,有這個,有那個,囉嗦半天,沒有半句重要話。便打斷話題,說:「該不會有傭人、有侍女吧。」
「你想的真周到,可惜沒有那個命。我和小組其他人員都在辦公室裏打地鋪。廚房有劉主任廚子帶着孩子住,並為我們做飯。眷屬們你來我往,我們原地不動,參加任何一組的伙食團都不合適,有人料理三餐,方便不少。小組每星期都要派人到海口接恰公務,返回時順便帶點蔬菜水果,香腸臘肉,雞蛋魚蝦等,伙食還算不錯,一日三餐和機場官士相似。如果願意到基勤大隊去吃客飯,或是購買日用品,也可騎單車去,來回不超過一個小時。若接待訪客,處理公務,有吉普車可用。只有空軍才有這樣可能,交通工具和油料不成問題。」
「好呀!賊不打三年自招,怪不得不想回來,在那裏可享清福。」
「享福談不上,日子過得去就好了。和駐防海南島的官士來比,還差一大截。」
「這麽多的人,這麽久的時間,有沒有特殊情況發生?」
「當然會有。拿洗衣服來說,眷屬都在井邊就近洗滌,洗好後將髒水順手一倒,讓髒水任意流走。但距水井不到幾尺,地勢平坦,地下水位也高,打水方便,彎腰將水桶浸入即可汲出。或許是髒水濺入井中,或許是髒水太多,滲進水井,有人發現井水有小蟲。滋事體大,適待運人員中,有成都空軍醫院醫務主任劉有年,我立即通知採緊急措施。派人飛往海口,購買殺蟲藥劑;同時在水井四周設立繩欄,規定不得在欄內洗滌衣物。水井得以保持清潔,再沒有發生污染。」
「日常生活中,除了吃飯、睡覺、洗衣服之外,還有洗澡、生病、如廁等事,你們又如何處理?」我不厭求詳的問,想多知道些應變常識,說不定那一天會用得到。
「洗澡的事很容易辦。男人們為數不多,海邊近在咫尺,先去衝浪遊泳,上岸後用清水一沖,便可了事。女人孩子較多,不是人人都能下海浸水,只好個人用臉盆盛水,到臨時用鐵皮圍成的隱蔽地方沖涼。那是露天,晚上不能用,蚊子太多,沒有電燈照明,摸黑又怕有蛇。好在停留的時間不長,生病機會不大,也不能不作準備。將醫院醫官分批納入工作人員行列,等接替者到來再行更換。 藥品保留,遇缺即補。救命比甚麽都重要,半點馬虎不得,那敢輕視。至於上廁所…」
「該不會有難言之隱吧。吃喝撒拉睡,本來是人生日常行為,沒有不可告人之處。你不說難道這些人就地方便不成?」
「那怎麽可以。如此的話,豈不香聞十里,遍地黃金,後到的人如何居住?臨時廁所有特殊設計,先搭桌子高的架子,分隔成相連的若干小間。向上延伸到人身左右,四周用茅草圍起,使站在裏面的人,不會讓外人看到,當然也是露天。 架子兩端有簡易踏腳,以備攀登。每小間都橫放有木板,中間空出,正下方有盛排泄物的木桶。天將破曉,三亞村民前來收集天然肥料,搬走盛有糞便的木桶,換上清洗乾淨者。比江南人將馬桶放在家裏,要高一籌。」
「幾個生活上的問題,都不能考倒你,算是及格。我再問你,在這段時間裏,有沒有出過岔子?」
「岔子沒有,但有趣事。睡在沒有照明的大倉庫裏,上百家緊鄰而臥,天快黑時便掛起蚊帳。一家人都鑽進去,不想睡也得躺着。睡的早起的也早,固然對身體有益;但是睡的早就免不了夜裏要小解,上廁所成了問題。有人在出去時辨明方向,朝門口輕輕走去,不要吵醒別人,心裏暗暗的數着腳步,這是判斷距離的原始方法。待上廁所回來,關好大門,順着走道,數着步數,到數目相符,掀開帳子,睡了進去。不料驚醒在裏面的人,一聽聲音不對,才知道鑽到別人家,連忙道歉退出。原來步數相同,但步幅大小有異。經過這次教訓,以後要上廁所,先把另一半喊醒,等到步數相近,接近自家蚊帳時,聽音辨位,免得再鬧笑話。」
「不經一事,不長一智。看來聰明到處都有用處。」我插上一句話,讓他有個喘息機會。
「要不要再聽一個。」
「當然要啦!愈多愈好。」他有講的興趣,我也有聽的興趣。
「搭飛機有個習俗,不可爭先恐後,信不信由你。有一次派遣七架飛機運眷屬,官眷四架,士眷三架。按照順序先官後士,但是士官眷屬動作迅速,連人帶行李先到,等了十幾分鐘,仍不見官眷到來。彼等要求先登機起飛,我告訴航次已經排定,不能更改。彼等雖遭拒絕,仍不死心,去和飛行員商量。飛行員倒也隨和,認為任務是由海南島運送人員到臺灣,至於機上搭乘者為誰並不介意。彼等再度要求先飛,且已取得飛行員同意,而官眷仍毫無消息,不見蹤影。我同意更改航次,准其所請,予以放行。等到下午,飛報先後傳來,官眷四架平安到達臺灣,士眷三架則下落不明。」
「該不會出事吧!祈求上天保佑。」
「夜間收聽廣播,由馬尼拉傳來消息,三架飛機迷航,降落克拉克機場,正在由我外交人員洽商放行。這些人想早點到臺灣,結果被禁止行動近兩個星期,應了欲速則不達的那句老話。」
「聽人說搭飛機有個迷信,不可強求。很多空難事件都有強求者在內,可證並非無稽之談。」
「說是迷信也可以,那就姑妄言之,姑妄聽之。也可說是虛擬故事,承辦人員為了便於處理,用這來應付糾纏。事實上當載運量有限時,常會有一二地位特殊或關係不同的人,必需搭乘,迫使他人讓位的事。若不出意外,無人提起;一旦空難發生,迷信便會傳揚一番,加深印象。」
關於海南島的往事,講的也差不多了,我變換話題,說:「一回臺灣,負擔減輕,責任解除,心情不會再緊張,猜得不錯吧!」
「人雖回到臺灣,心還沒有完全放下。離開海南島的前一天,將不願等待飛機,而願改乘運油登陸艇亨春輪的一百多人,親眼看着駛離榆林港,才收拾個人衣物,準備打道回府。到臺北報到後,一面忙着籌畫統計人員進修訓練,一面督導工作小組人員辦理報銷。依照預定航程計算,亨春輪早應在高雄停泊,過了五天才得到確實消息。碰到娥子舅舅張重農,詢問詳情,原來有人想趁海上航行時間,在船上打麻將。出錢使水手讓出房間,痛快一番。誰料登陸艇是平底船,吃水不深,一出榆林港,顛簸不堪,不僅牌打不成,人被搖得七葷八素,動彈不得。不思飲食,只想嘔吐,一百多個人裏面,唯有童先民和所帶的狗不暈船。當初啟運時,擔心米不夠吃,結果連僅吃了的一頓飯,也都吐了出來,原裝的食米顆粒未動。經過近二十天奔波,在高雄上岸時,連路都不會走,一腳高一腳低的搖搖擺擺,無法保持平衡,數天以後才恢復正常。餓了一路,肚子空空,碼頭有賣香蕉的小販,不知價錢貴賤,拿出銀圓一圓去買,小販給了一整簍子。趕忙吃到嘴裏,覺得香甜無比,再沒有甚麽東西這樣好吃。」
「有沒有清查人數,看看是不是丟人?」我是話中有話,表面上是說人數短少,實際上則指的出醜丟人。
「人數一個不少,反而多出三個人來。你沒有想到吧!」
「我就知道會出錯,不是多便是少。少了丟人,多了犯法。你竟敢賣人情,收黃魚,這下有罪可受,誰也救不了你。」
「我多出人來,不但不犯法,還應該記功。這次運送的眷屬很多,其中免不了有身懷六甲者,多出三個人也算正常。連這個都用問?」
「真是當局者迷。我懷着老二,還沒有生,要是在這段時間出生,豈不是也增加人口數字。」我忍不住要笑出來。
「在海南島學到甚麽新東西?你這個好學的人,一定不會放棄任何機會。」
「提到學東西,嘿嘿,可真學到不少。甚麽吃招牌飯不上當,貨比三家不吃虧,那裏或那時出產甚麽就吃甚麽。這些都是支離破碎,不值一提。可以算得上的,就是為統計學開闢一個新領域,將隨機號碼表的適用範圍更加擴大,進入軍事部門。」
「是你的發明還是創見?如果在學術上有價值,能不揚名天下,留譽後世。老兄真是了不起。」
「別想得太多,也別太興奮。那時我帶有密電本,想到宋朝曾公亮,有《武經總要》一書,共四十卷,分前後兩集。曾公亮收集軍中常用的四十個短語,分別賦予號碼,成為今日密碼的先河。其內容是:
1.請弓, 2.請箭, 3.請刀, 4.請甲, 5.請槍旗,
6.請鍋幕, 7.請馬, 8.請衣賜, 9.請糧料, 10.請草料,
11.請車牛, 12.請船, 13.請攻城用具, 14.請添兵, 15.請移營,
16.請進軍, 17.請退軍, 18.請固守。 19.未見軍, 20.見賊訖,
21.賊多, 22.賊少, 23.賊相敵, 24.賊添兵, 25.賊移營,
26.賊進兵, 27.賊退兵, 28.賊固守, 29.圍得賊城, 30.解圍城,
31.被賊圍, 32.賊圍解, 33.戰不勝, 34.戰大勝, 35.戰大捷,
36.將士投降, 37.將士叛, 38.士卒病, 39.都將病, 40.戰小勝。
將短語變成數碼後,再約定用一首五言律詩翻譯。如用唐人孟浩然之《臨洞庭》,則相對應的字是『八月湖水平,涵虛混太清。氣蒸雲夢澤,波撼岳陽城。欲濟無舟楫,端居恥聖明。坐觀垂釣者,徒有羨魚情。』從八到情,依序配以由一到四十各數。傳遞過程中,如被敵人截獲,也不會洩密。」
「古人的智慧,不得不令人欽佩。但是當敵人截獲時,發現只有一個字,能不起疑。若就當時戰況參酌,也能猜中十之八九。」
「你的聰明才智真是了不起,一下就找到重點所在。公文上當然不能只有一個字,最簡單的方法,就是在指定位置填上代字。例如『敵我兩軍對壘,兵力尚稱相當,雲夢會戰,短期之內可望大有進展,屆時必有捷報呈上。』在第十三和第十四字的位置,有詩中用字出現。破譯以後,即知前方要求補充攻城用具和補充兵員。」
「打仗真不容易,除體力、能力外,還要有智力。我想起來了,山東人的布店,山西人的錢莊,使用的密碼,原來是由軍事轉來的。古人說:『 聞君一席話,勝讀十年書。』一點不錯。今日得聽高論,不虛此時。」
「孔子對學生是有教無類,但仍取『舉一隅不以三隅反,吾不復也』的原則。今日我收的學生,已達聞一知十的境界。得天下英才而教之,一樂也。」他將我誇獎一番。接着說:「布店錢莊不會如此艱深,大多利用店規,取代由一到十各數,再加上百千萬和分釐,就已夠用。」
「又犯了人之患的毛病。我問你在軍事上能不能有較簡易方法?」
「最簡單方法,是在公文中鑲嵌代號用字的地方,加蓋圖記,收文者一看便知。這些現在都用不着,自從電報興起,國字都由四個數碼取代。一般用的叫明電本,電報局譯電人員,都能倒背如流,不用翻查就能譯出。為保密改用密電碼,譯電費較貴。軍用密電本更為嚴謹,通常可分編碼、解碼和譯碼三項,收發各有不同。一般說來,譯碼最為簡易,編碼次之,破解最難。二次世界大戰期間,我們截獲日本軍方情報,破解以後,發現將偷襲珍珠港,立即轉告美國。彼等不相信我國有如此能力,結果遭受嚴重損失。也有人說這是羅斯福總統的妙計,有意造成,激發民眾情緒,並不是輕視中國人的能力。」
「收發使用不同本子,豈不容易出現錯誤?」我直覺反應認為事實上不可能如此。
「本子不同,內容無異,只是在排列上有差別而已。發電用的本子是按部首排列;而收電用的本子是按數字排列,全都是為作業方便。編碼者以愈難破解為愈佳,除最簡易的固定加碼減碼外,尚有亂數的加碼減碼技術。亂數的產生需用統計技術,如何使數位徹底混亂,出於隨機,毫無規律可循;又能使數字避免重複,節省人力。」
「你講的不對吧,這裏會有很多問題。例如用8888代“八”字,再加上密碼3927成為12815,該怎麽辦?」我有意難他,看他是不是騙我。
「這不是問題,超過四位元數字時,保留最後四個,12815就用2815。」
「八的代碼原來是8888,加碼後為12815,保留最後四個,實地使用2815,我明白了。但是數字重複發生又該怎麼辦?」
「我不知道你指的是甚麽?請講明白一點,好不好?」
「好。我的意思就是1234遇到加碼6543成為7777;2468遇到5309也是7777;0369遇到7408也是7777。究竟是1234,還是2468,還是0369,這時如何區別取捨?」
「問得好。看來很難解決,其實非常容易。因為每次發電都有導碼,通常由八位元數組成。最前兩位確定密電本編號,其次兩碼代表頁數,再兩碼為開始行數,最後兩碼是開始列數。這樣按指定位置開始,循序逐一摘取,就不會發生錯誤。」
我沒有難倒他,心中有點不服氣,想想看尚有甚麽破綻。靈機一動,想到加減問題。便問:「要是加減搞不清楚,豈不天下大亂?」
「加碼減碼當然要先加以指明,密電本編號不同,作業時都有特別規定,不會搞不清楚。公文有最急件、最速件、急件、速件;機密有絕對機密、極機密、機密、密;電報也有優先順序,第一為颱風,次為空襲,其餘等而下之。我當時不明白為甚麽颱風較空襲為優先,到臺灣後領教颱風威力,才明白原因所在。」他不厭其煩的說個明白。
「我知道了,是你看《金甲蟲》小說得來的靈感。在打字機上用符號取代字母,構想固屬不凡,但忘記字母E出現頻率最高,終於壞了大事,被別人發現藏寶所在。世上有聰明人,也會有更聰明人;有出難題的人,就會有解答難題的人。」
「看小說也會有用處,這下該明白了吧!編碼、解碼已經不容易,至於破解則更為困難,你要不要聽?」
「我看算了吧!不用再煩人。提起數字就會頭痛,誰要知道那些沒用的東西。你這是老王賣瓜,自賣自誇。能不能換個題目,談談別的。」
「這可是你要我講的,把話先說清楚。我在海口一次領到兩萬銀圓,一千二百兩黃金。銀圓是兩千一箱,裏面有兩個布袋子,每個袋子裝一千個,完全是新鑄的帆船銀圓,尚未開箱用過。黃金是二兩小塊,一千兩一箱,其餘二百兩散裝。為着臨時支用,請財務人員換成一兩小塊,隨身攜帶。點交以後,派專機飛往三亞。我不敢去吃午飯,怕萬一遺失,賠償不起。一個好心的財務官,見我可憐的樣子,告訴我將散裝黃金寄存指揮部保險櫃,其餘的整裝黃金銀圓,不會有人偷。我一面請托看管,一面匆匆的在福利社填填肚子,迅速返回。看到原物未動,心才放下。等到裝上飛機時,見士兵四個人抬着一個箱子,顯出吃力樣子,方信不會被偷的事實。無怪美國對黃金保管,採用大塊存放,自有道理存在。兩千塊銀圓,每枚按七錢二分計算,不過一千四百四十兩,折合九十斤。外加木箱鐵皮,按四十斤計算,也僅一百三十斤。力氣大的人,扛一百斤不成問題,而扛不動一百三十斤的銀圓,去走相當長距離的路。年幼時的一斤棉花一斤鐵,那個比較重的問題重新出現腦海。雖然兩者重量相同,但密度大的物質,單位面積承受力也大,感覺上隨之也重。我在口袋裏裝有二十兩黃金,行動就不自由,如果換成書籍,就不會有這樣感覺。」
「沒想到你也有萬貫家財的日子,可過足當富翁的癮。」
「癮沒過成,幾乎送掉性命。現在回想起來,還是心有餘悸。」
「那又是怎麽一回事?難道是空中劫機?」我聽到與性命攸關,不禁着急、操心。
「事情已經過去,說說到也無妨。我帶着那些黃白之物,由海口到三亞,不過二十多分鐘航程。起飛時一切正常,到五指山上空,陡然一具發動機發生故障。接着有﹃嘭、嘭﹄大聲,飛行員採取各種校正方法,都不見效。這時有兩條路可以選擇,一條是減輕載負物品,拋棄黃金銀圓,由一具發動機繼續飛行;另一條是勉強維持現狀,到最後關頭,與飛機同存亡。前者損失有限,飛機得以保全,人員平安;後者在賭運氣,不是人機無恙,便是玉石俱焚。這時我只能做最壞打算,寧可人機同毀,也不可拋棄財物。要是運送東西全失,現金落在五指山的馮白駒山寨,接受軍法審判,非死不可。目前只有將命運交給上蒼,是福是禍,聽天由命。奇怪的是過了五指山,兩具發動機又恢復正常。到達三亞,下機後才知道呢軍服已完全被汗濕透。」
「失之毫釐,差之千里。也真夠危險了。」
「這一生中我已有七次危險,都和性命攸關。一是三歲時出天花,二是十歲時遇土匪,三是十五歲逢雙十二事變,四是十七歲寶雞六川店渭河溺水,五是二十歲參與糧食增產時染麻疹遇誤診,六是二十一歲張家崗墜馬,七是這次二十八歲海南島高空之災。俗話說:『九死一生』,又說:『在劫難逃』。看起來我還會有兩次災難。蘇軾說得好,但願『無災無難到公卿。』真是絕頂的聰明。」
「蘇軾真聰明過人,很早就能有這樣思想。」我們兩個這次對談,費的時間較久,涉及內容較廣,最後得到蘇軾的結論,也算不枉此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