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 飛臺灣巧遇故人
對我來說,一九四九年可是驛馬星動。莫想到我是如此,他是如此,很多人也是如此。
自他今年元旦離家,前往漢中,四月二十一日我追到漢中。五月二十九日,我又離開漢中到成都,他在六月三日追到成都。一次是他先我後;一次是我先他後,兩個人沒有同行。在成都初住沙河鋪,繼遷空軍機校,生活剛進入正規,以為可以獲得較長的喘息。不料莫等到中秋節,他又奉命隨劉林主任前往海南島,負責空軍第三軍區所有官士、眷屬、及器材的轉運工作。海南島是我國最南的大島,空軍在海口設有指揮所。指揮官陳有維和劉主任同學,都是航空班一期。南端三亞有基地勤務大隊,隊長為高崇文少校。
離家以來,越走越遠。半個月前,三軍區司令徐煥昇召集軍官講話,告知將移防臺灣。有人願意和空軍一起;有人聽說臺灣物價昂貴,維生不易,打算離開。一時人心惶惶,莫知所從。他和我商量結果,認為隨空軍為當。因為身上帶錢有限,交通工具缺乏;成都民風強悍,時聞被擊喪命。若停留此地,危險更大,不如隨空軍前往臺灣,安全性可能較高。主意既定,他正好被分配任務,只得硬着頭皮,向前衝去,一個人先前往海南島。
今年農曆有潤七月,端午節在六月一日,中秋節在十月六日,兩節之間相差一百二十八天,比任何一年都長。就在中秋節的當天,別人準備過節的時候,我攜着簡單行李,帶着孩子,和另幾家眷屬到新津機場,搭機飛往臺灣。由於起飛過晚,在廣西柳州加油時,飛行員宣佈就在此地過夜,明晨八時起飛。其他眷屬搭乘汽車往柳州城內去玩,獨留我母女二人在休息室枯坐。那時我正懷着老二,害的很厲害,一吃東西就想吐。加上飛行時間過久,一路上吐個不停,飛機着陸以後,四肢一點力氣都沒有,動都不能動,那還會有出遊的興趣。孩子那時剛滿兩歲,大半天不吃不喝,也不哭不鬧。直到上街的人回來,分點食物給她,才謝謝人家,慢慢去吃。我一點都不覺得餓,只希望早點到臺灣,讓我好好休息休息。這次的航行給我帶來嚴重的後遺症,只要聽說上飛機,就會反胃想吐。即令是設備優良的現代客機,別人安然無事,我仍然與嘔吐袋為伍。
第二天下午兩點多,飛機平安降落嘉義機場。嘉義位於臺灣中部,南廻歸線就在該處。昔日吳鳳曾在其地任都司,鄉俗有獵頭祭,例取人頭為祭品。吳鳳不願傷及無辜,告彼等謂明日有一着紅衣人路過,可取其首級。屆時果有人來,身着紅衣,彼等立即趨前將來人斬首。待仔細一看,原來是吳鳳。大錯鑄成,悔之已晚,此後不再獵取人頭,並奉吳鳳為神明而祀之。
我們下飛機後,在機場略作休息,先將卸下行李裝車,待達相當高度後,再讓眷屬坐在散放行李上,工作人員並沒有用繩子捆綁。我抱着孩子坐在高高的行李上,心中非常害怕,真怕會摔下車去。要是真摔下去,不死也會骨折殘廢。 幸賴老天爺保佑,沒有出事。後來才知道司機貪圖省事,以為柏油路面平坦,沒有顛簸,且距離不遠,而掉以輕心。若不幸發生意外,豈不悔之不及。
離開嘉義機場時,太陽已快要下山,在廣闊的平原上,顯出美麗的一片夕陽。我無心欣賞,只盼早點到達目的地。眼看着明月上升,隱約望見路旁農田,一陣陣紅糖味迎面撲來,究竟是甚麽農作物會散發這種味道?我在農校待過,也曾學過農學,從來沒有這個經驗或認識。正在尋思答案,車忽然停止,司機告訴大家下車,原來目的地已經到了。按照接待人員的說明,各家提着自己行李,尋找被分配的臨時用竹材搭建小屋。我差不多有兩天沒有吃東西,那有力氣爭先,勉強帶着孩子,到一間較小的房子安身。原想可以好好休息一晚,等精神稍加恢復,再安排定居的事。誰料連這一點福氣都沒有,張振河一對老夫婦舉動緩慢,原想找一間較大房子,等到一間一間的找過去,都被捷足者先佔,轉回頭來連空的小屋子都沒有。這對夫婦也不見外,知道我母女二人一大一小,不等同意便擠了進來。大家都是同一單位離鄉的人,我不好意思趕他們出去,只好等到明天再說。
第二天早晨起來,我到外面找水洗臉,有個老太太向我走來,由於在臺灣無親少故,人地生疏,根本未加注意。那老太太把我看了又看,才開口問:「你是劉太太嗎?」
聲音如此熟悉,我留神一看,認出是田自昭的太太陳弈濤。在西安原屬相識,不料剛踏上臺灣土地,就遇到熟人,他鄉遇故知的喜悅,一下之充滿心田。精神有了,力氣也有了,忙回答說:「是呀!你是田太太。 幾年不見,連碰面都不能認識了。」
「太好了!我聽到三軍區有眷屬要來,就急着出來看看有沒有熟人,沒想到就碰到你們母女。快到我屋裏去,那裏有水可以洗臉,屋裏還有早點吃。」
「不用麻煩。等一會再來拜訪。」我不願打攪別人,現在又心裏踏實的多,自信尚有適應能力。
「別說客氣話,自昭人在臺北,這裏只有我一個人。女兒敏子在臺北上學,一學期都不回家。你們來了我多一個老朋友,大家正好熱鬧熱鬧。」他一面說,一面拉着我向屋子走去。
那是一座磚牆瓦房的永久性建築,三軍區搭建的臨時竹屋不能相比。這棟房子共有十二間住屋,中間有通道,另有公用浴室。住的都是空軍總司令部的眷屬,陳弈濤就住在門口北邊的第一家。他拿臉盆給我,見我手中拿着有毛巾肥皂,就告訴浴室的地方,讓我帶孩子去洗臉。等我回來,早點已經做好,奶粉沖好,雞蛋煎好,還有餅乾饅頭。聞到香氣才想起肚餓,老實不客氣的吃了一個飽。這餐早飯覺得非常可口,從來想不到這樣好吃。往昔讀過一篇芋老人傳的文章,敍說饑不擇食的故事,以為是文人誇大其詞的通病,和白髮三千丈,一日如三秋相似。今天親身體驗,方信古人所說並非全屬臆斷。
「剛才你臉色不好,頭又低着,我認不出來,試着問問,居然不錯,天下竟有這樣的巧事。」陳弈濤看我吃完東西,關心的又問:「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?這裏有診療所,可以看病。」
「沒有甚麽,不過暈機而已。謝謝你這頓好飯。我從成都到柳州,再從柳州到臺灣,已經兩天,沒有吃過一口飯,而且暈機很厲害,一點力氣也沒有。現在吃飽了,力氣有了,精神好了,說話也有勁了。」
「那孩子一定也餓壞了。閨女到田媽媽這邊來,有田姐姐的糖,我取幾個給你吃。」陳弈濤說着,打開餅乾盒子,取出糖來,放在孩子手裏。
「謝謝田媽媽。」我教孩子說謝謝,她學着說了一遍。
「最近聽說三軍區的人都要遷來臺灣,遇有運到眷屬的消息,我就打聽你們的下落。這下可好了,我們又重聚在一起。」陳弈濤古道熱腸,樂於助人,講話也親切直爽。「對了。統計員怎麽沒有來?」
他和田自昭在三軍區司令部都擔任統計員,提到統計員指的就是他。我說:「他在海南島協助劉主任疏運人員物資,早走兩個月,不和我們在一起。甚麽時候回來,我也不知道。」
「一個人要帶孩子,又要帶行李,也是夠辛苦的。」她替我說出心裏話。
「你在這裏住多久了?我們要不要也住在這裏?」一年裏搬家三次,都是我一個人,提到搬家就頭痛。
「我們從南京來,一直住在這裏,已經快兩年。空軍總部在臺北分批建造眷屬房屋,建好就可搬家到臺北。這裏是廢棄的虎尾機場,偶爾也會有小飛機降落。附近就是虎尾鎮,因為有糖廠,收集甘蔗的小火車也可搭乘客人,交通還算方便。到鎮上去不用坐車,走路不過二十分鐘。」陳弈濤將附近情況作一簡單介紹,讓我先有一個粗略的認識。
「怪不得昨夜來時,在路上聞到紅糖味。我還以為是那種奇異農作物散發出來的味道。」
「昨夜住在那裏?要先把住的問題解決,心才會放下,人才會輕鬆。」
「昨夜就住在那個小竹屋裏。」我用手指給她看。
「這不可以,小竹屋怎麽能住人?統計員已調總部統計室,也算是總部人員,你當然算總部眷屬。我對面住的一家人,前幾天剛搬走,房子空着。你在這裏等一會兒,我去和管理員商量一下,先分給你們住。」陳弈濤是急性人,說辦就辦,不等我回答,立刻出門而去。
過了不久,回來告訴我已經辦好登記手續,馬上可以遷入,這真是喜出望外。借她的清潔工具,將空屋打掃一番,遺留下來的物件,可用的擦洗乾淨,無用的丟掉。他又找來幾個男孩子,幫我搬東西。這些小夥子七手八腳,要不了幾分鐘,搬的一清二楚。三軍區同來的眷屬,都顯出驚異的眼光,不知道我有多大的神通。
一客不煩二主,午飯又叨擾一頓。下午我到虎尾鎮先買竹牀,再買鍋碗勺瓢的做飯用具,油鹽醬醋等佐料,米麵菜肉等主食,囑店家儘快送到。準備自己開伙,將生活納入正軌。當時市面流通的貨幣,有台幣和新臺幣,這兩者我都沒有,只有用銀圓去換。好在店家都願意接受,不然如何是好,我不知道。台幣是臺灣光復時,用來取代日據時期臺灣總督府發行之臺灣銀行券,為市場安定,採一比一兌換。後來因為大陸地區貨幣貶值,台幣也隨着波動,一九四九年六月十五日新臺幣發行時,四萬圓臺幣換取一圓新臺幣。
晚飯我做好三菜一湯,請陳弈濤一起吃,聊表感謝之意。想不到在路上用過的餐具,現在能排上用場。
「上個星期自昭從臺北回來,提到統計員的事。他說總部要辦統計人員講習,在等教官來安排課程種類,決定教材內容,時間長短。你先生過了半年才到,看情形今年是沒有希望,要等明年了。」
陳弈濤是河北人,一口標準國語。國學基礎很深,常在報刊發表文章。在北京讀大學時,與鄧穎超最為莫逆。話劇技藝不凡,能編能導能演,是個難得的全才。因演戲結識田自昭,繼而相戀結婚。育有二女,長女穎子已婚,隨夫留在上海;次女敏子,刻在臺北讀書。
「田先生常回來嗎?」我想知道在空總工作人員,是如何照顧家屬。他將來也會如此,心裏有個準備總是好的。田自昭和陳奕濤都比我大十多歲,不可當作平輩看待,改稱官職又顯得生疏。我也不知道現在究竟官居何職,稱先生似乎最為恰當。
「自昭已升少校,由統計官轉任專員。在總部工作的人,每兩個星期有次外宿假,星期五下班後離開臺北,到星期二早晨上班前必須趕回。大多數的人都是星期六到家,星期一離家,在虎尾停留時間是一天兩夜。也有人不嫌累,來回搭乘夜車,就能在家停留三天兩夜。我一個人平日事情簡單,敏子又需爸爸就近照管,自昭常常一個月回來不到一次。好在老夫老妻,不像年輕人,幾天不見便活不下去。」陳弈濤總是這樣風趣,讓人喜歡,好像從來就不知道愁是怎麽一回事。「也有些太太會抽空到臺北去會丈夫,被大家戲稱為移樽就教。那回來的就變成帶槍出征。」
原來空軍的職稱和階級有關,都是由編制而來。尉級軍官稱統計員,校級軍官稱統計官。他調空總命令上是晉升中尉,任統計官,好像與事實不符。後來才知道是佔少校缺的關係。
「你去過臺北沒有?距這裏有多遠?」有臺北可能有臺南,或許還可能有臺東和臺西。虎尾究竟在臺灣那裏,我一點概念都沒有。只知道有臺北,便從臺北問起。
「我沒有去過臺北,距離多遠也不清楚。只聽說有人一早離開總部,天黑才能到家。要是運氣不好,火車誤點,半夜到家也是常事。大家都是用的軍人免票乘車證,只能坐慢車,所以費時間。若要改坐快車,需要補足票價差額。現在都很節約,能省則省,誰也不願浪費。好在正義東村三百戶眷舍就要完工,建好後所有總部眷屬都要搬去,不用再南北奔波,辛苦日子不會太久。你也算是有運氣的,趕上這批新屋。」
空軍總部想起來一定人數不少,怎麽只有一棟眷舍?我有些好奇,便問「總部眷屬都住在這裏嗎?搬走的這家是不是調差到別的單位?」
「總部眷屬很多,已經在正義新村建好三百戶,分配給深資軍官。現在又要再建三百戶救急,按階級分配,你們也許可以分到一戶。要想都有眷舍,恐怕還需要一段日子。」
聽到這個資訊,我才放下心來,不必再擔心住的問題,也不用憂慮日常生活。只要有他在,甚麽事我都可以不管。「我從西安出來,經漢中、成都、柳州到這裏,越走越熱,看來冬天用不着穿棉衣。拿着這些又笨又重的冬天衣服,累死人而沒有用處。」
「一點都不錯。下飛機的嘉義機場就在南廻歸線上,怎能不熱。到三九天,臺灣糖業公司虎尾糖廠排出的廢水,都有蒼蠅爬滿。你去虎尾鎮經過小溝,聞到糖味,聽到嗡嗡聲音,那就是有人走路,蒼蠅驚起亂飛的結果。對北方人來說,這裏只有夏天,沒有冬天。」
臺灣光復,重回祖國懷抱,四個製糖株式會社由政府接收,成立臺灣糖業公司,下轄四個分公司,仍具有相當獨立性。待楊繼曾於一九四六年主持後,按地區分為五個總廠,將各廠主管互調,統一財務調度,集權於總公司。當時三十多個糖廠,年產量達一百多噸。除供臺灣日用外且銷往日本及東南亞。
我給陳弈濤說:「以後上鎮買東西,你不用去,我給你帶回來。」
「一個人好混,平常也沒有什麽東西好買。」陳弈濤停了一下,說:「我真是老了,一忙就忘了告訴你,米炭油鹽四樣,不用去買,總部都有實物配給。你到三軍區辦事處先辦戶籍登記,同時領取當月實物,必要時也可借支薪餉。等統計員回來再清算差額。」
這一餐飯吃的時間很長,談的事情很多,賴陳弈濤的幫助,我母女順利的住在虎尾。當前放心不下的是他的歸期,雖然差不多每半個月就有信來,說些身邊瑣事,但從來不提回家的確實日期,這也許是軍事保密措施。我不是悔教夫婿覓封侯的人,但女人漂泊在外,無親少故,能不渴望有個遮風擋雨的手,增加心理上和實質上的安全感。
遇到有眷屬由海南島來,我不管日夜,不論遠近,不避人嫌,不畏生疏,迫不及待的探聽待運人員物資的消息。所得的答案,千篇一律的是快要完了,但是為甚麽沒有結束的跡象,眷屬還是不斷的到達。問了也是白問,白問也得再問,總希望有一天能得到確實消息。只要有希望存在,我就不會放棄,就有不斷探聽的勇氣。
日子一天一天,一週一週,一月一月的消逝,我到虎尾已經有四個月,歲序也更換為一九五零年。新年不比春節,本來就不熱鬧,加上我心情不好,過得更是冷冷清清。田自昭分配到臺北眷舍,不久便要搬家,孤獨又襲擊到我,幸好我為幾個大孩子義務補習英文和數學,他們找到廢棄木箱,釘了桌子和椅子,供上課使用。如此一來,我也有了書桌和飯桌,可以打發漫長時間,稍解寂寞之苦。
皇天不負苦心人,好不容易接到他的來信,知道不久便可回家。我禁不住的喜上眉稍,慶幸不會走上王寶釧的舊路,受着分離命運的安排。午飯似乎特別有胃口,多吃了一碗。還沒有等到將自己自以為的好消息和別人分享時,忽然聽到難以令人相信的熟聲音,我直覺的想到會是他,不是他還會是誰?連忙三步併作兩步,來不及牽着孩子,跑出門去。抬頭一看,碰個正着。原來他在和陳弈濤講話。但見一個制服整齊,精神飽滿,氣宇軒昂的空軍軍官,不是我的他還會是那個?
沒有等得及讓我開口,陳弈濤說:「你可回來啦!你不知道你老婆有多想你,整天茶不思飯不想的掰指頭,算算看還有幾天才能見到人。只要聽說三軍區有人到,不管天黑天亮,頭一個先跑去看。沒有看到你,便問眷屬運完沒有?還有多少人待運?好像主管空運業務似的。」
「田媽媽真會開玩笑,那有這一回事。」我有點害羞,既不承認,也不否認。我不願稱她田太太,那會顯得生疏;也不願稱她田大嫂,因為年齡差了一大截。仿着孩子的口吻去叫,不失是個好方法。
「有什麽不好意思。年輕人哦,誰不知道久別勝新婚,我想你,你想我,才是正常現象。要是說兩個人彼此都不想,若非違心之論,就一定在婚姻上發生問題。」她在一片大論之後,再轉臉問他說:「你說對不對?」
「對。絕對的對。對、對、對。」他用玩笑口吻回答,化解了我的尷尬。接着從手提箱中取出兩罐奶粉,交給田弈濤,說:「謝謝你多日來的照顧,一點小意思,請你笑納。」
「海南島還生產奶粉?」陳弈濤在問。
「海南島南端是空軍三亞機場,臨近榆林港有海軍基地,要甚麽有甚麽。北端是海口,距香港很近,市面繁榮,物資豐富。外地所生產東西,大多由香港運到,奶粉也不例外。」他做個扼要的解釋說明。
「你很聰明,先拿東西做賄賂。有道是拿人的手短,吃人的嘴軟。小倆口要說知心話,我也要識趣,早點避開的好。」說完話立刻轉身,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去。
「田媽媽,晚上請過來吃飯。」我招呼一聲,帶着他回到屋裏。
孩子有幾個月沒見到爸爸,有點陌生。不像從前一看到爸爸,便纏着不放。他給糖吃,也不去接,靜靜地站在牀邊不動。我也不勉強,過不久熟了,自然會和從前一樣,用不到擔心。
平時我們母女兩個吃飯簡單,只要填飽肚子,並不挑剔。今天料不到他會回來,將所有可以吃的東西湊在一體,全部上桌也不過三樣菜。幸虧陳弈濤帶着菜來,還有我給補課的幾個學生家長,見我平日不收絲毫報酬,聽到他由海南島回來,每家也各送一個菜。原本擔心菜少,現在又變成太多,把不大的桌子擺的滿滿的,連放碗的地方都沒有,只好端在手裏。自從結婚以來,無論逢年過節,都沒有這樣豐盛熱鬧,出乎意外的舉辦一次接風宴。應了人多好辦事的古話。
晚飯期間邊吃邊談,不知不覺的過了一個多小時。冬季天短夜長,陳弈濤感到時候不早,便要辭去,臨行給孩子說:「閨女呀,你們家裏有個生人,今天晚上你陪田媽媽睡,好不好? 我取田姐姐的糖給你吃。」
「謝謝,不用麻煩。 牀小可以先擠一下,等明天再上街去買大一點的牀。」我婉謝好意,非萬不得已,不願麻煩別人。
「不要再買傢俱,在這裏住不了多久,免得將來搬家增加累贅。過不了幾天,小孩子熟了,自然會纏着爸爸,那時請也請不動。」
「等到睡的時候,我送她到你屋裏。」盛情難卻,只好從命。省得三個人擠在一起。
「我上了年紀,晚上睡的早,別忘了早點送過來。」出了門口,陳弈濤又再叮嚀一遍。
沒有外人在,我才告訴洗澡地方,讓他小心不要誤闖男人禁地,嚇得入浴女士花容失色。利用這段時間,清理剩飯剩菜,洗滌碗筷盤碟。等他洗完澡回來,桌上收拾的乾乾淨淨。垃圾也已送到屋外垃圾箱。我叫他先休息,好帶孩子去洗澡。
在這棟房子裏,住着空軍總部十二家眷屬,洗澡設備有限。家長都在臺北上班,只有幾個十多歲男孩子,人數不多,不必費時排隊等待。女眷則不相同,人數較多,依次先後入浴,等待必不可免。此時正是交換新聞,報告消息,開拓社交的良好機會。道聼塗説,東家長,西家短,天南地北,毫無顧忌。我母女浴罷歸來,他已躺在牀上,準備睡覺。我敲敲對面的門,送孩子進去,再回到自己家裏,仔細檢查門窗,一一關好,才坐在牀上。
結婚不到四年,我倆分別三次。第一次由西安到漢中,未出省界,距離甚短,我第一次搭飛機,但與母親分離,沒有新奇感,只有離愁。第二次由漢中到成都,未出國界,離家已遠,不到半月,便又團聚,心裏沒有恐懼。這次由成都到臺灣,越過海洋,身入異域,人地生疏,無親少故,人離鄉賤,強抑悲痛。經過近乎半年之久,才得夫妻團聚。如按年序來說,當是去年分手,後來今年相會。雖然說不上會少離多,但和別人夫妻朝夕相聚,自然差的太多。我想當年王寶釧一定不願意薛平貴在西涼稱王,而願長相廝守;不願丈夫另結新歡,而願白頭偕老。
「嘿,你不睡在想甚麽?」他一句話把我從夢中拉回來。
我脫掉白天穿的衣服,換好睡衣,關掉電燈,睡到牀上,心中非常舒坦。今後任何事情,有他料理,再用不着我來操心。擔子沒有,神經鬆弛,肉體疲乏,隨之而至。第二天一覺醒來,太陽已經照到紗窗上。我從來沒有這樣晏起過,連忙爬下牀,梳頭洗臉。聽見陳弈濤對孩子說:「不用吵,讓媽媽多睡一回,夜裏太辛苦了。」
我又好氣又好笑,急忙打開門,說:「早。昨夜累着你啦!」
「我一點都不累,你們昨夜才真累呢。我知道早晨一定起不來,事實證明判斷的不錯。這棟宿舍所住的人,那一個不是遇到外宿回家的丈夫,第二天就起的晚。年輕人啊,這也難怪。」
這幾句話說出來讓我羞的抬不起頭,趕緊找話岔開。說:「大家一塊到虎尾鎮去吃早點,你換件衣服就走。」
「都甚麽時候,還去吃早點。我和孩子早就吃過,要去你們自己去,恕不奉陪。」
都是熟人,用不到客氣。 我將孩子帶回家,換好衣服,大小三個人向虎尾鎮走去。鎮上有賣燒餅油條,也有豆漿饅頭,還供給糯米飯、杏仁茶、花生湯、小蛋糕。虎尾鎮有高級中學,也有各類商店,繁華熱鬧比雲林縣政府所在地斗六鎮要好的太多。台糖小火車距斗六鎮只有兩站,就能轉搭縱貫線車,北達基隆,南到屏東。
我們全家好好的在鎮上吃了一頓早飯,順便在菜市場買菜買肉,準備請陳弈濤吃午飯。興趣來時她也喜歡喝兩盅,所以也買了酒。
一回到家,立刻淘米煮飯,洗菜切肉,拿出看家本領,做好四菜一湯。自認為色香兼備,味養齊全。一切就緒,到對門請陳弈濤同進午餐。這頓飯有酒助興,暢談無忌,倒也賓主盡歡,樂趣無窮。一方面表示酬謝,一方面為其送行,不久也許在臺北再見。
陳弈濤離開後,我對他說:「喂!也該休息了吧。嘴巴不停的說了半天,也不嫌累。我聽都聽累了。」他好像沒有午睡的樣子,特別提醒他。
「睡一下也好。我睡你們幹甚麽?」
「我們不會也睡一下,難道只有你才有午睡的特權。」我好久沒有撒嬌的機會,現在試試看,究竟還會不會撒嬌。
「那太好了,求之不得。請關好門,上牀來陪我。」
「想的倒美,誰要陪你,我哄孩子睡。早晨起得太早,可能累了,剛才不是打呵欠嗎?你這個粗心的爸爸,一點不注意孩子的反應。」
我和孩子也躺在牀上,忽然想起他放在牀底下的箱子,正是在成都買的小皮箱。既然珍惜的帶到海南島,又帶回臺灣。為甚麽不放在桌上,而要放在牀底下?不知道裏面究竟放的甚麽?他出門回家都先要察看一遍。可能非常重要,不然不會這樣小心。我有些好奇,便問:「在牀底下放的小箱子,裏面有甚麽重要東西,也不告訴我。該不會是海南島情人送的玉照,還是成都知己寄的情書?有那麽神秘和重要。」
「我的好老婆,你真聰明,一下就猜對了。」
「少貧嘴,快招出來。不然我就把箱子送到三軍區辦事處,檢舉你私藏軍事機密。」
「說你聰明你真聰明,不用看就能知道是軍事機密。真不愧是軍人太太,尤其是空軍太太。」
「不僅如此,我還知道裏面沒有黃金美鈔。」
「這回可錯了,智者也會有一失的時候。要不是黃金美鈔,怎麽會看的如此重要。」
「絕對不相信,像你這樣的人,那來的黃金美鈔。我只問這一回,箱子裏放的是甚麽?說不說全在你,我不會再問第二回。」常言道請將不如勸將,勸將不如激將。要是這一招激將法不靈,再也沒有其他方法可用。
「箱子裏的東西非常重要,絕對不能告訴你,那是軍事機密。你也不應該知道。」他就是不說內容,我當然沒有辦法。
他不告訴我,自然有不能告訴的原因,勉強也沒有用。等到多年以後,才知道是當時使用的密電本,丟了會掉腦袋。另有預蓋關防的公文紙,只要填上文字,便等於命令。要是遺失,後果不堪設想,可能就事情的大小,決定判刑的輕重。在海南島時,所有三軍區的官士和眷屬,一切費用都由海南指揮部支援。要是有人開個玩笑,拿走一兩張充作領款收據,填上黃金多少,銀圓若干,美鈔幾何,他變賣田產,告貸親朋,一輩子也還不完。此外尚有半年來的逐日收支報告,丟掉一張,將來賬務發生問題,跳到黃河也洗不清。幸虧他當時沒有告訴我,不然會嚇的不敢離開房門半步,連廁所都不敢去。晚上更是不敢睡,稍有動靜便膽戰心驚。古人有言說:「知人隱私者不祥」。現在知人機密,為人保密,負擔也很重。 偶有外泄,首先被人懷疑,何苦來哉。沒想到一時孩子氣,幾乎惹來這麽大的恐怖。我這不是自找罪受,以後再不用多管閒事。
任何人都有自己的秘密,任何機構也都有該機構的秘密。公務機關將機密分作四等,由密、機密、極機密到絕對機密,用字愈多等級愈高,等級愈高洩密者之刑責愈重。非到解密不可對外人言,不得用文字發表。個人機密自己不說,別人無從知道。楊震的「天知、地知、你知、我知」固然是對作壞事者的警告,也含有洩密的嚴重存在。
對我來說,一九四九年可是驛馬星動。莫想到我是如此,他是如此,很多人也是如此。
自他今年元旦離家,前往漢中,四月二十一日我追到漢中。五月二十九日,我又離開漢中到成都,他在六月三日追到成都。一次是他先我後;一次是我先他後,兩個人沒有同行。在成都初住沙河鋪,繼遷空軍機校,生活剛進入正規,以為可以獲得較長的喘息。不料莫等到中秋節,他又奉命隨劉林主任前往海南島,負責空軍第三軍區所有官士、眷屬、及器材的轉運工作。海南島是我國最南的大島,空軍在海口設有指揮所。指揮官陳有維和劉主任同學,都是航空班一期。南端三亞有基地勤務大隊,隊長為高崇文少校。
離家以來,越走越遠。半個月前,三軍區司令徐煥昇召集軍官講話,告知將移防臺灣。有人願意和空軍一起;有人聽說臺灣物價昂貴,維生不易,打算離開。一時人心惶惶,莫知所從。他和我商量結果,認為隨空軍為當。因為身上帶錢有限,交通工具缺乏;成都民風強悍,時聞被擊喪命。若停留此地,危險更大,不如隨空軍前往臺灣,安全性可能較高。主意既定,他正好被分配任務,只得硬着頭皮,向前衝去,一個人先前往海南島。
今年農曆有潤七月,端午節在六月一日,中秋節在十月六日,兩節之間相差一百二十八天,比任何一年都長。就在中秋節的當天,別人準備過節的時候,我攜着簡單行李,帶着孩子,和另幾家眷屬到新津機場,搭機飛往臺灣。由於起飛過晚,在廣西柳州加油時,飛行員宣佈就在此地過夜,明晨八時起飛。其他眷屬搭乘汽車往柳州城內去玩,獨留我母女二人在休息室枯坐。那時我正懷着老二,害的很厲害,一吃東西就想吐。加上飛行時間過久,一路上吐個不停,飛機着陸以後,四肢一點力氣都沒有,動都不能動,那還會有出遊的興趣。孩子那時剛滿兩歲,大半天不吃不喝,也不哭不鬧。直到上街的人回來,分點食物給她,才謝謝人家,慢慢去吃。我一點都不覺得餓,只希望早點到臺灣,讓我好好休息休息。這次的航行給我帶來嚴重的後遺症,只要聽說上飛機,就會反胃想吐。即令是設備優良的現代客機,別人安然無事,我仍然與嘔吐袋為伍。
第二天下午兩點多,飛機平安降落嘉義機場。嘉義位於臺灣中部,南廻歸線就在該處。昔日吳鳳曾在其地任都司,鄉俗有獵頭祭,例取人頭為祭品。吳鳳不願傷及無辜,告彼等謂明日有一着紅衣人路過,可取其首級。屆時果有人來,身着紅衣,彼等立即趨前將來人斬首。待仔細一看,原來是吳鳳。大錯鑄成,悔之已晚,此後不再獵取人頭,並奉吳鳳為神明而祀之。
我們下飛機後,在機場略作休息,先將卸下行李裝車,待達相當高度後,再讓眷屬坐在散放行李上,工作人員並沒有用繩子捆綁。我抱着孩子坐在高高的行李上,心中非常害怕,真怕會摔下車去。要是真摔下去,不死也會骨折殘廢。 幸賴老天爺保佑,沒有出事。後來才知道司機貪圖省事,以為柏油路面平坦,沒有顛簸,且距離不遠,而掉以輕心。若不幸發生意外,豈不悔之不及。
離開嘉義機場時,太陽已快要下山,在廣闊的平原上,顯出美麗的一片夕陽。我無心欣賞,只盼早點到達目的地。眼看着明月上升,隱約望見路旁農田,一陣陣紅糖味迎面撲來,究竟是甚麽農作物會散發這種味道?我在農校待過,也曾學過農學,從來沒有這個經驗或認識。正在尋思答案,車忽然停止,司機告訴大家下車,原來目的地已經到了。按照接待人員的說明,各家提着自己行李,尋找被分配的臨時用竹材搭建小屋。我差不多有兩天沒有吃東西,那有力氣爭先,勉強帶着孩子,到一間較小的房子安身。原想可以好好休息一晚,等精神稍加恢復,再安排定居的事。誰料連這一點福氣都沒有,張振河一對老夫婦舉動緩慢,原想找一間較大房子,等到一間一間的找過去,都被捷足者先佔,轉回頭來連空的小屋子都沒有。這對夫婦也不見外,知道我母女二人一大一小,不等同意便擠了進來。大家都是同一單位離鄉的人,我不好意思趕他們出去,只好等到明天再說。
第二天早晨起來,我到外面找水洗臉,有個老太太向我走來,由於在臺灣無親少故,人地生疏,根本未加注意。那老太太把我看了又看,才開口問:「你是劉太太嗎?」
聲音如此熟悉,我留神一看,認出是田自昭的太太陳弈濤。在西安原屬相識,不料剛踏上臺灣土地,就遇到熟人,他鄉遇故知的喜悅,一下之充滿心田。精神有了,力氣也有了,忙回答說:「是呀!你是田太太。 幾年不見,連碰面都不能認識了。」
「太好了!我聽到三軍區有眷屬要來,就急着出來看看有沒有熟人,沒想到就碰到你們母女。快到我屋裏去,那裏有水可以洗臉,屋裏還有早點吃。」
「不用麻煩。等一會再來拜訪。」我不願打攪別人,現在又心裏踏實的多,自信尚有適應能力。
「別說客氣話,自昭人在臺北,這裏只有我一個人。女兒敏子在臺北上學,一學期都不回家。你們來了我多一個老朋友,大家正好熱鬧熱鬧。」他一面說,一面拉着我向屋子走去。
那是一座磚牆瓦房的永久性建築,三軍區搭建的臨時竹屋不能相比。這棟房子共有十二間住屋,中間有通道,另有公用浴室。住的都是空軍總司令部的眷屬,陳弈濤就住在門口北邊的第一家。他拿臉盆給我,見我手中拿着有毛巾肥皂,就告訴浴室的地方,讓我帶孩子去洗臉。等我回來,早點已經做好,奶粉沖好,雞蛋煎好,還有餅乾饅頭。聞到香氣才想起肚餓,老實不客氣的吃了一個飽。這餐早飯覺得非常可口,從來想不到這樣好吃。往昔讀過一篇芋老人傳的文章,敍說饑不擇食的故事,以為是文人誇大其詞的通病,和白髮三千丈,一日如三秋相似。今天親身體驗,方信古人所說並非全屬臆斷。
「剛才你臉色不好,頭又低着,我認不出來,試着問問,居然不錯,天下竟有這樣的巧事。」陳弈濤看我吃完東西,關心的又問:「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?這裏有診療所,可以看病。」
「沒有甚麽,不過暈機而已。謝謝你這頓好飯。我從成都到柳州,再從柳州到臺灣,已經兩天,沒有吃過一口飯,而且暈機很厲害,一點力氣也沒有。現在吃飽了,力氣有了,精神好了,說話也有勁了。」
「那孩子一定也餓壞了。閨女到田媽媽這邊來,有田姐姐的糖,我取幾個給你吃。」陳弈濤說着,打開餅乾盒子,取出糖來,放在孩子手裏。
「謝謝田媽媽。」我教孩子說謝謝,她學着說了一遍。
「最近聽說三軍區的人都要遷來臺灣,遇有運到眷屬的消息,我就打聽你們的下落。這下可好了,我們又重聚在一起。」陳弈濤古道熱腸,樂於助人,講話也親切直爽。「對了。統計員怎麽沒有來?」
他和田自昭在三軍區司令部都擔任統計員,提到統計員指的就是他。我說:「他在海南島協助劉主任疏運人員物資,早走兩個月,不和我們在一起。甚麽時候回來,我也不知道。」
「一個人要帶孩子,又要帶行李,也是夠辛苦的。」她替我說出心裏話。
「你在這裏住多久了?我們要不要也住在這裏?」一年裏搬家三次,都是我一個人,提到搬家就頭痛。
「我們從南京來,一直住在這裏,已經快兩年。空軍總部在臺北分批建造眷屬房屋,建好就可搬家到臺北。這裏是廢棄的虎尾機場,偶爾也會有小飛機降落。附近就是虎尾鎮,因為有糖廠,收集甘蔗的小火車也可搭乘客人,交通還算方便。到鎮上去不用坐車,走路不過二十分鐘。」陳弈濤將附近情況作一簡單介紹,讓我先有一個粗略的認識。
「怪不得昨夜來時,在路上聞到紅糖味。我還以為是那種奇異農作物散發出來的味道。」
「昨夜住在那裏?要先把住的問題解決,心才會放下,人才會輕鬆。」
「昨夜就住在那個小竹屋裏。」我用手指給她看。
「這不可以,小竹屋怎麽能住人?統計員已調總部統計室,也算是總部人員,你當然算總部眷屬。我對面住的一家人,前幾天剛搬走,房子空着。你在這裏等一會兒,我去和管理員商量一下,先分給你們住。」陳弈濤是急性人,說辦就辦,不等我回答,立刻出門而去。
過了不久,回來告訴我已經辦好登記手續,馬上可以遷入,這真是喜出望外。借她的清潔工具,將空屋打掃一番,遺留下來的物件,可用的擦洗乾淨,無用的丟掉。他又找來幾個男孩子,幫我搬東西。這些小夥子七手八腳,要不了幾分鐘,搬的一清二楚。三軍區同來的眷屬,都顯出驚異的眼光,不知道我有多大的神通。
一客不煩二主,午飯又叨擾一頓。下午我到虎尾鎮先買竹牀,再買鍋碗勺瓢的做飯用具,油鹽醬醋等佐料,米麵菜肉等主食,囑店家儘快送到。準備自己開伙,將生活納入正軌。當時市面流通的貨幣,有台幣和新臺幣,這兩者我都沒有,只有用銀圓去換。好在店家都願意接受,不然如何是好,我不知道。台幣是臺灣光復時,用來取代日據時期臺灣總督府發行之臺灣銀行券,為市場安定,採一比一兌換。後來因為大陸地區貨幣貶值,台幣也隨着波動,一九四九年六月十五日新臺幣發行時,四萬圓臺幣換取一圓新臺幣。
晚飯我做好三菜一湯,請陳弈濤一起吃,聊表感謝之意。想不到在路上用過的餐具,現在能排上用場。
「上個星期自昭從臺北回來,提到統計員的事。他說總部要辦統計人員講習,在等教官來安排課程種類,決定教材內容,時間長短。你先生過了半年才到,看情形今年是沒有希望,要等明年了。」
陳弈濤是河北人,一口標準國語。國學基礎很深,常在報刊發表文章。在北京讀大學時,與鄧穎超最為莫逆。話劇技藝不凡,能編能導能演,是個難得的全才。因演戲結識田自昭,繼而相戀結婚。育有二女,長女穎子已婚,隨夫留在上海;次女敏子,刻在臺北讀書。
「田先生常回來嗎?」我想知道在空總工作人員,是如何照顧家屬。他將來也會如此,心裏有個準備總是好的。田自昭和陳奕濤都比我大十多歲,不可當作平輩看待,改稱官職又顯得生疏。我也不知道現在究竟官居何職,稱先生似乎最為恰當。
「自昭已升少校,由統計官轉任專員。在總部工作的人,每兩個星期有次外宿假,星期五下班後離開臺北,到星期二早晨上班前必須趕回。大多數的人都是星期六到家,星期一離家,在虎尾停留時間是一天兩夜。也有人不嫌累,來回搭乘夜車,就能在家停留三天兩夜。我一個人平日事情簡單,敏子又需爸爸就近照管,自昭常常一個月回來不到一次。好在老夫老妻,不像年輕人,幾天不見便活不下去。」陳弈濤總是這樣風趣,讓人喜歡,好像從來就不知道愁是怎麽一回事。「也有些太太會抽空到臺北去會丈夫,被大家戲稱為移樽就教。那回來的就變成帶槍出征。」
原來空軍的職稱和階級有關,都是由編制而來。尉級軍官稱統計員,校級軍官稱統計官。他調空總命令上是晉升中尉,任統計官,好像與事實不符。後來才知道是佔少校缺的關係。
「你去過臺北沒有?距這裏有多遠?」有臺北可能有臺南,或許還可能有臺東和臺西。虎尾究竟在臺灣那裏,我一點概念都沒有。只知道有臺北,便從臺北問起。
「我沒有去過臺北,距離多遠也不清楚。只聽說有人一早離開總部,天黑才能到家。要是運氣不好,火車誤點,半夜到家也是常事。大家都是用的軍人免票乘車證,只能坐慢車,所以費時間。若要改坐快車,需要補足票價差額。現在都很節約,能省則省,誰也不願浪費。好在正義東村三百戶眷舍就要完工,建好後所有總部眷屬都要搬去,不用再南北奔波,辛苦日子不會太久。你也算是有運氣的,趕上這批新屋。」
空軍總部想起來一定人數不少,怎麽只有一棟眷舍?我有些好奇,便問「總部眷屬都住在這裏嗎?搬走的這家是不是調差到別的單位?」
「總部眷屬很多,已經在正義新村建好三百戶,分配給深資軍官。現在又要再建三百戶救急,按階級分配,你們也許可以分到一戶。要想都有眷舍,恐怕還需要一段日子。」
聽到這個資訊,我才放下心來,不必再擔心住的問題,也不用憂慮日常生活。只要有他在,甚麽事我都可以不管。「我從西安出來,經漢中、成都、柳州到這裏,越走越熱,看來冬天用不着穿棉衣。拿着這些又笨又重的冬天衣服,累死人而沒有用處。」
「一點都不錯。下飛機的嘉義機場就在南廻歸線上,怎能不熱。到三九天,臺灣糖業公司虎尾糖廠排出的廢水,都有蒼蠅爬滿。你去虎尾鎮經過小溝,聞到糖味,聽到嗡嗡聲音,那就是有人走路,蒼蠅驚起亂飛的結果。對北方人來說,這裏只有夏天,沒有冬天。」
臺灣光復,重回祖國懷抱,四個製糖株式會社由政府接收,成立臺灣糖業公司,下轄四個分公司,仍具有相當獨立性。待楊繼曾於一九四六年主持後,按地區分為五個總廠,將各廠主管互調,統一財務調度,集權於總公司。當時三十多個糖廠,年產量達一百多噸。除供臺灣日用外且銷往日本及東南亞。
我給陳弈濤說:「以後上鎮買東西,你不用去,我給你帶回來。」
「一個人好混,平常也沒有什麽東西好買。」陳弈濤停了一下,說:「我真是老了,一忙就忘了告訴你,米炭油鹽四樣,不用去買,總部都有實物配給。你到三軍區辦事處先辦戶籍登記,同時領取當月實物,必要時也可借支薪餉。等統計員回來再清算差額。」
這一餐飯吃的時間很長,談的事情很多,賴陳弈濤的幫助,我母女順利的住在虎尾。當前放心不下的是他的歸期,雖然差不多每半個月就有信來,說些身邊瑣事,但從來不提回家的確實日期,這也許是軍事保密措施。我不是悔教夫婿覓封侯的人,但女人漂泊在外,無親少故,能不渴望有個遮風擋雨的手,增加心理上和實質上的安全感。
遇到有眷屬由海南島來,我不管日夜,不論遠近,不避人嫌,不畏生疏,迫不及待的探聽待運人員物資的消息。所得的答案,千篇一律的是快要完了,但是為甚麽沒有結束的跡象,眷屬還是不斷的到達。問了也是白問,白問也得再問,總希望有一天能得到確實消息。只要有希望存在,我就不會放棄,就有不斷探聽的勇氣。
日子一天一天,一週一週,一月一月的消逝,我到虎尾已經有四個月,歲序也更換為一九五零年。新年不比春節,本來就不熱鬧,加上我心情不好,過得更是冷冷清清。田自昭分配到臺北眷舍,不久便要搬家,孤獨又襲擊到我,幸好我為幾個大孩子義務補習英文和數學,他們找到廢棄木箱,釘了桌子和椅子,供上課使用。如此一來,我也有了書桌和飯桌,可以打發漫長時間,稍解寂寞之苦。
皇天不負苦心人,好不容易接到他的來信,知道不久便可回家。我禁不住的喜上眉稍,慶幸不會走上王寶釧的舊路,受着分離命運的安排。午飯似乎特別有胃口,多吃了一碗。還沒有等到將自己自以為的好消息和別人分享時,忽然聽到難以令人相信的熟聲音,我直覺的想到會是他,不是他還會是誰?連忙三步併作兩步,來不及牽着孩子,跑出門去。抬頭一看,碰個正着。原來他在和陳弈濤講話。但見一個制服整齊,精神飽滿,氣宇軒昂的空軍軍官,不是我的他還會是那個?
沒有等得及讓我開口,陳弈濤說:「你可回來啦!你不知道你老婆有多想你,整天茶不思飯不想的掰指頭,算算看還有幾天才能見到人。只要聽說三軍區有人到,不管天黑天亮,頭一個先跑去看。沒有看到你,便問眷屬運完沒有?還有多少人待運?好像主管空運業務似的。」
「田媽媽真會開玩笑,那有這一回事。」我有點害羞,既不承認,也不否認。我不願稱她田太太,那會顯得生疏;也不願稱她田大嫂,因為年齡差了一大截。仿着孩子的口吻去叫,不失是個好方法。
「有什麽不好意思。年輕人哦,誰不知道久別勝新婚,我想你,你想我,才是正常現象。要是說兩個人彼此都不想,若非違心之論,就一定在婚姻上發生問題。」她在一片大論之後,再轉臉問他說:「你說對不對?」
「對。絕對的對。對、對、對。」他用玩笑口吻回答,化解了我的尷尬。接着從手提箱中取出兩罐奶粉,交給田弈濤,說:「謝謝你多日來的照顧,一點小意思,請你笑納。」
「海南島還生產奶粉?」陳弈濤在問。
「海南島南端是空軍三亞機場,臨近榆林港有海軍基地,要甚麽有甚麽。北端是海口,距香港很近,市面繁榮,物資豐富。外地所生產東西,大多由香港運到,奶粉也不例外。」他做個扼要的解釋說明。
「你很聰明,先拿東西做賄賂。有道是拿人的手短,吃人的嘴軟。小倆口要說知心話,我也要識趣,早點避開的好。」說完話立刻轉身,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去。
「田媽媽,晚上請過來吃飯。」我招呼一聲,帶着他回到屋裏。
孩子有幾個月沒見到爸爸,有點陌生。不像從前一看到爸爸,便纏着不放。他給糖吃,也不去接,靜靜地站在牀邊不動。我也不勉強,過不久熟了,自然會和從前一樣,用不到擔心。
平時我們母女兩個吃飯簡單,只要填飽肚子,並不挑剔。今天料不到他會回來,將所有可以吃的東西湊在一體,全部上桌也不過三樣菜。幸虧陳弈濤帶着菜來,還有我給補課的幾個學生家長,見我平日不收絲毫報酬,聽到他由海南島回來,每家也各送一個菜。原本擔心菜少,現在又變成太多,把不大的桌子擺的滿滿的,連放碗的地方都沒有,只好端在手裏。自從結婚以來,無論逢年過節,都沒有這樣豐盛熱鬧,出乎意外的舉辦一次接風宴。應了人多好辦事的古話。
晚飯期間邊吃邊談,不知不覺的過了一個多小時。冬季天短夜長,陳弈濤感到時候不早,便要辭去,臨行給孩子說:「閨女呀,你們家裏有個生人,今天晚上你陪田媽媽睡,好不好? 我取田姐姐的糖給你吃。」
「謝謝,不用麻煩。 牀小可以先擠一下,等明天再上街去買大一點的牀。」我婉謝好意,非萬不得已,不願麻煩別人。
「不要再買傢俱,在這裏住不了多久,免得將來搬家增加累贅。過不了幾天,小孩子熟了,自然會纏着爸爸,那時請也請不動。」
「等到睡的時候,我送她到你屋裏。」盛情難卻,只好從命。省得三個人擠在一起。
「我上了年紀,晚上睡的早,別忘了早點送過來。」出了門口,陳弈濤又再叮嚀一遍。
沒有外人在,我才告訴洗澡地方,讓他小心不要誤闖男人禁地,嚇得入浴女士花容失色。利用這段時間,清理剩飯剩菜,洗滌碗筷盤碟。等他洗完澡回來,桌上收拾的乾乾淨淨。垃圾也已送到屋外垃圾箱。我叫他先休息,好帶孩子去洗澡。
在這棟房子裏,住着空軍總部十二家眷屬,洗澡設備有限。家長都在臺北上班,只有幾個十多歲男孩子,人數不多,不必費時排隊等待。女眷則不相同,人數較多,依次先後入浴,等待必不可免。此時正是交換新聞,報告消息,開拓社交的良好機會。道聼塗説,東家長,西家短,天南地北,毫無顧忌。我母女浴罷歸來,他已躺在牀上,準備睡覺。我敲敲對面的門,送孩子進去,再回到自己家裏,仔細檢查門窗,一一關好,才坐在牀上。
結婚不到四年,我倆分別三次。第一次由西安到漢中,未出省界,距離甚短,我第一次搭飛機,但與母親分離,沒有新奇感,只有離愁。第二次由漢中到成都,未出國界,離家已遠,不到半月,便又團聚,心裏沒有恐懼。這次由成都到臺灣,越過海洋,身入異域,人地生疏,無親少故,人離鄉賤,強抑悲痛。經過近乎半年之久,才得夫妻團聚。如按年序來說,當是去年分手,後來今年相會。雖然說不上會少離多,但和別人夫妻朝夕相聚,自然差的太多。我想當年王寶釧一定不願意薛平貴在西涼稱王,而願長相廝守;不願丈夫另結新歡,而願白頭偕老。
「嘿,你不睡在想甚麽?」他一句話把我從夢中拉回來。
我脫掉白天穿的衣服,換好睡衣,關掉電燈,睡到牀上,心中非常舒坦。今後任何事情,有他料理,再用不着我來操心。擔子沒有,神經鬆弛,肉體疲乏,隨之而至。第二天一覺醒來,太陽已經照到紗窗上。我從來沒有這樣晏起過,連忙爬下牀,梳頭洗臉。聽見陳弈濤對孩子說:「不用吵,讓媽媽多睡一回,夜裏太辛苦了。」
我又好氣又好笑,急忙打開門,說:「早。昨夜累着你啦!」
「我一點都不累,你們昨夜才真累呢。我知道早晨一定起不來,事實證明判斷的不錯。這棟宿舍所住的人,那一個不是遇到外宿回家的丈夫,第二天就起的晚。年輕人啊,這也難怪。」
這幾句話說出來讓我羞的抬不起頭,趕緊找話岔開。說:「大家一塊到虎尾鎮去吃早點,你換件衣服就走。」
「都甚麽時候,還去吃早點。我和孩子早就吃過,要去你們自己去,恕不奉陪。」
都是熟人,用不到客氣。 我將孩子帶回家,換好衣服,大小三個人向虎尾鎮走去。鎮上有賣燒餅油條,也有豆漿饅頭,還供給糯米飯、杏仁茶、花生湯、小蛋糕。虎尾鎮有高級中學,也有各類商店,繁華熱鬧比雲林縣政府所在地斗六鎮要好的太多。台糖小火車距斗六鎮只有兩站,就能轉搭縱貫線車,北達基隆,南到屏東。
我們全家好好的在鎮上吃了一頓早飯,順便在菜市場買菜買肉,準備請陳弈濤吃午飯。興趣來時她也喜歡喝兩盅,所以也買了酒。
一回到家,立刻淘米煮飯,洗菜切肉,拿出看家本領,做好四菜一湯。自認為色香兼備,味養齊全。一切就緒,到對門請陳弈濤同進午餐。這頓飯有酒助興,暢談無忌,倒也賓主盡歡,樂趣無窮。一方面表示酬謝,一方面為其送行,不久也許在臺北再見。
陳弈濤離開後,我對他說:「喂!也該休息了吧。嘴巴不停的說了半天,也不嫌累。我聽都聽累了。」他好像沒有午睡的樣子,特別提醒他。
「睡一下也好。我睡你們幹甚麽?」
「我們不會也睡一下,難道只有你才有午睡的特權。」我好久沒有撒嬌的機會,現在試試看,究竟還會不會撒嬌。
「那太好了,求之不得。請關好門,上牀來陪我。」
「想的倒美,誰要陪你,我哄孩子睡。早晨起得太早,可能累了,剛才不是打呵欠嗎?你這個粗心的爸爸,一點不注意孩子的反應。」
我和孩子也躺在牀上,忽然想起他放在牀底下的箱子,正是在成都買的小皮箱。既然珍惜的帶到海南島,又帶回臺灣。為甚麽不放在桌上,而要放在牀底下?不知道裏面究竟放的甚麽?他出門回家都先要察看一遍。可能非常重要,不然不會這樣小心。我有些好奇,便問:「在牀底下放的小箱子,裏面有甚麽重要東西,也不告訴我。該不會是海南島情人送的玉照,還是成都知己寄的情書?有那麽神秘和重要。」
「我的好老婆,你真聰明,一下就猜對了。」
「少貧嘴,快招出來。不然我就把箱子送到三軍區辦事處,檢舉你私藏軍事機密。」
「說你聰明你真聰明,不用看就能知道是軍事機密。真不愧是軍人太太,尤其是空軍太太。」
「不僅如此,我還知道裏面沒有黃金美鈔。」
「這回可錯了,智者也會有一失的時候。要不是黃金美鈔,怎麽會看的如此重要。」
「絕對不相信,像你這樣的人,那來的黃金美鈔。我只問這一回,箱子裏放的是甚麽?說不說全在你,我不會再問第二回。」常言道請將不如勸將,勸將不如激將。要是這一招激將法不靈,再也沒有其他方法可用。
「箱子裏的東西非常重要,絕對不能告訴你,那是軍事機密。你也不應該知道。」他就是不說內容,我當然沒有辦法。
他不告訴我,自然有不能告訴的原因,勉強也沒有用。等到多年以後,才知道是當時使用的密電本,丟了會掉腦袋。另有預蓋關防的公文紙,只要填上文字,便等於命令。要是遺失,後果不堪設想,可能就事情的大小,決定判刑的輕重。在海南島時,所有三軍區的官士和眷屬,一切費用都由海南指揮部支援。要是有人開個玩笑,拿走一兩張充作領款收據,填上黃金多少,銀圓若干,美鈔幾何,他變賣田產,告貸親朋,一輩子也還不完。此外尚有半年來的逐日收支報告,丟掉一張,將來賬務發生問題,跳到黃河也洗不清。幸虧他當時沒有告訴我,不然會嚇的不敢離開房門半步,連廁所都不敢去。晚上更是不敢睡,稍有動靜便膽戰心驚。古人有言說:「知人隱私者不祥」。現在知人機密,為人保密,負擔也很重。 偶有外泄,首先被人懷疑,何苦來哉。沒想到一時孩子氣,幾乎惹來這麽大的恐怖。我這不是自找罪受,以後再不用多管閒事。
任何人都有自己的秘密,任何機構也都有該機構的秘密。公務機關將機密分作四等,由密、機密、極機密到絕對機密,用字愈多等級愈高,等級愈高洩密者之刑責愈重。非到解密不可對外人言,不得用文字發表。個人機密自己不說,別人無從知道。楊震的「天知、地知、你知、我知」固然是對作壞事者的警告,也含有洩密的嚴重存在。